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直木 | 禁止转载
导演许州用镜头重现纷乱的民国世界,一桩桩悲欢离合,民国闺秀们的爱情故事。时间令她们老去,记忆却长盛不衰。一场电影领略岁月的荒芜和斑斓。
楔子
九月份,我蓄起了青涩的胡子,决定把我和夏瑜的故事拍成电影。
他们都说,许州你是一个拍摄过去真实故事的导演,你和她的故事显得不真实。
“什么不真实?”
我很疑惑。
就像是我相信毕达哥拉斯轮回论,而你不相信吗?
1
春天收尾,新电影刚好上映,许州忙不迭地撂下一切工作,躲到了偏远的上里古镇偷闲。
因非旺季,没人认出他,加之住在临河的客栈相对较安静,许州倒乐得自在。
几场小雨过后便是立夏,告别了春日。
许州只带了一本书,躺在客栈的几日就看完了。他素来喜欢纸质的书,遂询问老板镇上有没有书店。
老板嘿嘿笑,摇摇头说是不知,让他去问问孩子们。
镇上没有学校,孩子们都去几公里以外的县城念书,还未放假,一个个不见踪影。
许州只得自个儿去寻。他沿着客栈门前的河道走,经过几家饭馆子,往前就开始愈加僻静,再前一点是树林。
他眺望见树林有一道小路,不规则的石板垒砌的台阶,早上落了雨,饱经岁月洗刷的石阶边角散生一些青苔绿油油的,踩上一脚仿似有一种触着历史的错觉。
入眼的是一道古代园林里的景墙,圆形的月洞门,两边的脊瓦像龙的脊背朝两边蜿蜒开来。这样的园林建筑中的障景手法与这处被时代改换得颇现代的古镇格格不入,点燃了许州的猎奇心。
景墙后有一方院子,小小巧巧的,花草斑竹点缀得玲珑别致。当中有一个年轻人摇晃着躺椅,许州刚一跨门槛入内,他眼不睁,懒散开口说:“今日只供书。”
许州将要说话,他先一步道:“我还没有正式开张,店内只有一本书,你是第一位客人若是喜欢尽可带走。”
言毕,阖上嘴巴,似入睡。
头一遭,遇到这样奇怪的人,许州倒想瞧瞧是何种书。
成排的古色古香的木质书架间,一本线装帧的书孤零零地放在首排。书面是旧时书籍装帧设计,方方正正地印了书名,入手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重”到心里面去了。
许州翻开一页,开首一句是——你相信毕达哥拉斯的轮回吗?
他被这句话深深吸引,埋首其中,抬起长腿跨过门槛,身后的景物像点燃的纸迅速向中心燃烧。另一番场景铺展开来,左侧漆绿的走廊上挂着20世纪当红影星的艺术照,复古的壁灯。
许州仍不知觉,迎面走入女士洗手间,直至一声尖叫激醒他暂时微弱的感官。
“变态!变态!死变态!”
伴着咒骂,小手包一下下地砸向许州。
许州惯性地抬手抵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挨了几下算缓过神。接下来,下一次砸来的包,入目是夏瑜怒气冲冲的精致小脸,这……这谁能告诉他怎么了?
他明明无意间闯入古镇一家书店,怎地取了本书就变成这幅场景?况且眼前夏瑜的打扮,是某个时期最时髦的螺旋纹烫发,圆领云灰绿无袖短裙,旧时的洗手间,是他接触最多的时代造型——民国呀!
许州压着心中的滔天巨浪,假咳两声清嗓,持着一双真诚的明眸,“对不起!我走错了!请问现在是什么年代?”
瞧清许州容貌的一刻,夏瑜眼波晃荡,手指不自禁攒紧手包。她匆匆撂下一句,“民国二十一年”,逃也似的离去。
“哎!”
许州伸手来不及叫住她。
旋即,撒腿追上去。
2
追出餐厅,街道穿着民国服装,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头汽车、路边墙上绘画的香烟月份牌广告,典型的老上海风情,这才让许州的残留的不真实,彻底灰飞烟灭。
真的是——民国啊!
虽不知夏瑜为何忽然之间的转变,但目前他不清楚这儿的状况,无处可去,与她勉强是有瓜葛所以只好紧追不放,以期自她那儿获取一些有用信息。
由此上演了一场你追我赶的戏码,最后夏瑜委实累了,撑着腰喘气,大喊:“停,停!你跟着我到底,想干吗?”
硬生生地追了三条街,许州觉着放到现在,她可能是马拉松冠军。收回画外之音,他也不轻松,“我……我初来上海不熟悉环境,找旁人了解怕过于冒昧,故而请你帮帮我。”
夏瑜梗着脖子,拿手扇风,“嘿,那你找我就不冒昧?!”
许州提脚,她忙制止,“你别过来,就站在那儿,想问什么我告诉你就是!”
想是先前在女厕,给她留了不好的印象,许州便未走近。
首要的住宿问题,夏瑜告诉他漕溪北路,蒲汇路交界这儿有数十家旅馆酒店,接着,许州问能不能借他一点钱,承诺必定归还。
此时,电车刚好经过,夏瑜瞅准时机,身手敏捷跳上车。许州追之不及,眼看着她坐车扬长而去。不过,窗口扔下了一个小钱包。
她终究信了他。
许州安置好住宿,避免风餐露宿,方有时间审视这座连接着过去和未来的繁华城市,他穿越而来究竟有什么深意呢?思虑着,险些撞上指路牌,他仰颌,漕溪北路二街。
20世纪20-30年代,上海是中国电影的制作中心。当年盛名的几个电影厂皆在漕溪北路,猎奇心理促使许州,缓缓搁下穿越民国之谜,去了电影厂。
行走世间的人们,仿佛和过往既定的命运总不可分割。在下一次电车路过后,对面的事物依然不做改变。
许是在拍摄一场重要的戏,许州闯进片场也未有人察觉。
一名年轻的导演坐在主摄影机旁边,眉头深蹙地盯着电视摄像机里正在拍摄的画面,摇摇头叫停,怒气冲冲地起身质问摄影,“为什么几位,拍了无数次也吻合不了他的想法?”
专业使然,许州不自觉地提醒了一句,“角落的二机位往左前推十步,再低一些应该会好。”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在陌生的他身上,年轻的导演眼神一亮,顿时照他说的做,果然出了极佳的效果。
拍摄结束,他拉住要走的许州,“刚才多谢了。”
许州笑着回握他的手,“举手之劳。”
他伸出走手,“我叫周承奕,兄弟叫什么?”
许州回握,“许州。”
“看起来你也是业内人?”
许州顿了顿,道:“对,刚进修回国,尚不熟悉上海的影业,希望没打扰你才好。”
周承奕哈哈大笑,“兄弟哪里话,谢你来不及呢!”遂又道,“我这部片子难拍,不知是否有幸跟你合作一起制作?”
迟疑半顷,周承奕恐他不答应,急忙许诺重金。许州应承下来,或许借助一名有人脉的导演,做事应更方便些。况他还要找夏瑜还她钱,冥冥中他直觉夏瑜和这场穿越是有关联的。
“哟,夏大小姐又试戏啦!”
许州看着目光扫视人群的夏瑜,欲走过去,心一动又提回半只脚转身藏进周承奕的身影中。顺着许州的视线,周承奕调头望了望,“怎么?许兄认识夏小姐?”
“不认识,她是谁?”
“夏瑜,法租界这带黑帮地红会老大的女儿,每天都跑来电影厂试戏。”
许州的目光始终锁定夏瑜,嘴里边儿呢喃着她的名字。
夏瑜扫视了整个片场过后,紧拧的细眉舒展,松了口气的模样,与工作人员言语了两句便走了。
次日,夏瑜又来试戏,许州隐匿在角落,他听大家说这个人想红,但碍于她父亲没人用她。
她倔强,日日试戏,谁也不敢拦她、冷落她,象征性地陪她走走过场。
夏瑜张口便是台词,分明已背得滚瓜烂熟。许州打侧面远远地看去,她眼里的热忱和赤诚突如其来地穿透他,那种对电影的爱亦是他拥有的。
夏瑜天天来,许州时时藏身边角偷看,当真见着了她,他却不急于“见她”了。起初是怕她看见他后逃走,后来开始想多了解她。
有时候他觉得太莫名其妙,可又并非没有道理,至于是何道理一时半会得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归咎于她的坚韧和努力。
3
电影合作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转眼已逝半月,许州去过那个餐厅的厕所几次,没什么奇特之处。至于那本书除了,“你相信毕达哥拉斯的轮回吗?”余下的字,奇异地全糊掉了,可以说是毫无进展。
思索三番,他决定该见夏瑜了,自她身上下手寻秘,按照往常穿越剧的套路,穿越后见的第一个人一定有必然的联系。
许州等了大半日,没看见夏瑜一丝影儿。
周承奕给许州配的助理把场记单递于他,说道:“许导,这场戏在学校取景,我们已经跟明山大学那边沟通好了。地红会老大夏爷请周导议事现在未归,演员们都准备妥当,您看要不您先带队拍摄?”
为不耽误进度,许州点点头,“行。”
心下却隐隐忧虑,似夏瑜这般持之以恒的人,不会无故不来,难道说出什么事了?
需要借用的教室,没有放课,演员们候在一旁。工作人员主动向许州解释道:“那些学生们在责难夏小姐,我们已经通知院方如何解决了。”
“什么?夏小姐?夏瑜?”许州剑眉一沉,工作人员才要接话,他迈开长腿冲进教室了。
甫一进去,就听见一句气势张扬的话,“你是日本留学回来的人!没资格教授我们!”
“日本留学的又如何?”许州语调朗朗,欣长的身姿在夏瑜旁边站定。
夏瑜仰头,望见他棱角流畅的下巴,一双深瞳喜悦而复杂。
好歹许州是个导演,见惯万千人物角色,拿出一番严肃的气势倒有几分唬人,堂下一派寂静。
许州知道历史上民国二十一年,正是第一次上海事变,战事吃紧。
“我非常理解同学们的心情,日军野心勃勃,中日势同水火,但和这位老师留学日本有何干系?你们难道还要效仿清朝闭关锁国?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道理也不懂?”
许州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叫嚣的学子们若有所思。
湖边杨柳依依,夏风拂面,夏瑜凝睇,波光粼粼的湖面将飞散的细发捋至耳后,“多谢。”
“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吧。”许州靠着柳树抱臂轻轻笑,意指她那时的镇定。
夏瑜不讲话,气氛陷入沉默。
良久,二人同时开口,“你……”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夏瑜勾了勾嘴角,“你想问我为什么想演戏?”
许州反问,“你不喜欢教师的工作?”
“我是个糟糕的老师,并且因为某个人我更钟爱演戏。”讲这话时,她瞧着他。
兴许她眼眸蕴含的情绪太庞杂,许州有意规避,“听他们说,你父亲希望你做个老师,因此命令几个电影厂不用你。”
“对啊,他们都害怕我爸爸。”
她移开脸,风吹着她,发丝飘飘,既似一叶孤舟,又笔直如白杨。
受她流露出的孤独感染,许州站直说:“来演戏吧!我聘请你。”
猛的,夏瑜扭过脸,许州接着道:“横竖我欠你钱,暂时还不上,我给你一个角色,就不开你工资了!你看行不行?”
夏瑜再度不说话,他表面平静,不知怎的内心打鼓得厉害。
许久,她笑起来,两道浅浅的梨涡,“果然是这样。”
“什么?”
她的笑容夹杂诸多无奈,摇头轻叹,“你回去吧。”
许州一头雾水,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极其凄凉。
是夜,入睡前许州觉着莫不是很多人对她说过与他相同的话,却未实现,所以她将他看作一丘之貉?
翌日,许州睁开,头顶是白色的天花板,现代的方灯。
4
许州愣了愣,眼珠向下看见了墙上的电视机,大脑迟缓。
“哎呦,我的天!你可算醒了!”助理爽直浑厚的大嗓门,拨正了他的思绪。
这……猝不及防地回到了现代!
许州觑觑自己的病号服,“我怎么回事儿?”
助理惊魂未定,说他下雨出行去找书店,踩了青苔摔倒磕着后脑勺昏迷。幸好客栈老板发现,及时送医,轻微脑震荡,没什么大碍,医生说醒了便可出院。助理边说边给他衣服,车已备好,他们得趁媒体尚没涌来悄然离院。
许州迅速总结,民国之旅竟是一场梦?
只是,未免太真实了。
夏瑜这个人太鲜明了,和她的接触太逼真,本着追根溯源、刨根问底的敬业精神,许州刚下飞机便开始于滚滚历史中寻觅“夏瑜”这个名字主人的踪迹。
查确实查到了夏瑜,却无一例外不是她,宛若真的仅仅是他梦中客。
期间,许州查阅有一段描述上海法租界地下势力很接近,红花会的确存在,领头人也姓夏。可上面提他三十虽出头,按照如此年纪决计不可能生养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
一筹莫展之际,忽记起上里古镇那家古怪的店铺“今日营业中”,当机立断奔赴古镇。
沿着记忆,载满历史尘埃的青石板路、悬挂“今日营业中”牌匾的古老小院真实存在,许州不由得大喜,三两步走进去,谁承想看见了“梦中人”!
她扎着一溜光的马尾,干干净净的素脸,模样儿一无二致。
她感受到许州的注视,从整理书籍中抬起头,圆眸清亮,“欢迎光临。”
许州礼貌点头,不动声色,道:“请问这家店的老板呢?”
“我表哥出远门了,我替他守着,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有没有一本很旧的书,采用的线装帧,书名……我忘了。”许州道。
末了,补充道:“书里有句话‘你相信毕达哥拉斯的轮回吗’。”
他仔细紧盯她脸上每一寸变化,她摇摇头,“没有见过,不然你去书架找找。”
许州找书不忘观察她,她也在偷偷瞄他,某一下两两相对,他嗫笑直白道:“你认识我?”
她两颊爬上红霞,“你是青年导演,我知道的!我十分喜欢你。”
她捏着本子边角,期待地说:“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许州掏出钢笔,“刚刚怎么没认我?”
“我担心你跑了。”
笔尖停驻“州”的最后一笔末端,墨水浸染了一个小小的圆,许州提眸,这样子的语气似曾相识。
“公众人物不都怕在外被人认出来啊!”她解释道。
许州暗衬自己多想:“你叫什么名字?”
“满意,满意的满意。”
许州贴心的写上“TO满意”,满意兴奋得恨不得蹦起来。他静静看着,分明是个单纯简单的姑娘,轻快轻快的,面容虽与夏瑜相似,但夏瑜身上有历经世事的痕迹。
5
清晨的阳光照进窗棂,许州来时,满意立在一角日光中,捧着本子记录书架上的书,光影交错竟与这古老的装潢气质相融。他不忍心打破,就矗立门口,还是满意招呼道:“许导演,你站在那儿干吗?”
她笑着,少女的笑被阳光照得清晰明媚,若是夏瑜笑起来,应也如是好看。
“许导演,你看什么?”她瞥瞥自己。
许州解了呆怔,“没什么,今天天气真好。”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
“哦,我将这些书一一记录一遍。”
“用电脑更方便啊。”
满意一愣,展笑,“我喜欢它们载入书册。”
许州恍然,好比他喜欢纸质书一样,原就并无奇怪的。
这一来二去,两人不似之前拘谨。
满意有时会好奇许州这些年拍的电影,生活开不开心,心水的事物。许州也晓得了,满意来自偏远的山村,二十三四的女孩子不愿早早嫁作人妇,相夫教子,所以投靠了这儿的亲表哥。
许州嗜书,常一待就是大半日,不时给满意讲讲外边儿的奇趣逸闻。满意爱弄吃的,风风火火,每每还在厨房便扯着嗓子喊:“许导演,我做醪糟粉子。”
她的纯真甜酣不禁叫许州莞尔,也叫他某些时刻与夏瑜重叠起来,虽几面之缘,却已然深记。
又一日,许州照常去,门窗紧闭。
“周末贪睡了吧。”他躺在院中椅子上等满意开门。
半日消逝,许州敲门才发现门扇贴的小纸条——今日暂停营业。
许是满意今天有什么事儿吧。
不料,连续三日许州都去而复返。
第四日,终是见了满意的人影,她打扫卫生面色些微苍白,“你来了啊。”
“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吗?”
满意笑道:“感冒了,就歇了两三天。”
“看你没完全恢复,快去歇着。”许州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鸡毛掸子。
满意不言推辞,乖乖坐在一旁,单手支着下巴看他,柔软的眼神如渍了蜜。
“许导演我想看一部你的电影,表哥同我讲你电影拍得很感人。”她牙齿咬合重,口气别有撒娇的味道。
许州的视线从一排排书架越过来,声音也一道穿行,“好啊。”
满意两颊的梨涡,霎时生动非常。
许州挑选了他的处女作《1929旧人春》,一部等待的错过,一场离人爱别,看得满意直落泪。她的世界里也同样等着一个人,无奈的是,这个人注定要错过的。
他不懂她眼泪的真意,只当她被电影所感动。
满意泪眼婆娑地问他,“许导演,为什么人生好像总不尽人意,爱一个人爱不到老,见一个人身不由己,所有的事情事与愿违?”
许州竟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滚滚红尘,谁不是一边失望,一边前行?
“但愿,世事另有安排。”
6
似乎,电影才看不久,三天恍若一眨眼。
满意又关门了。
这一回,她挂了一张门牌,述明回乡之故暂闭。
许州接到经纪人连番的紧急电话,整个公司等他挑拣新电影题材,进行后续筹备工作。
书店关门时间更长了,小半个月也不见满意回来。许州没个联系方式,好能问询情况。他就徘徊在客栈与书店两点一线,等候满意不自知。
上里古镇夏季多雨,前一日刚放了晴,眼下黑云压镇,随时要落下雨滴。
许州去了趟书店,上桥忽听见有人喊:“许导演。”
他掉过身,满意笑容灿烂。
从未有一刻,许州觉得整个胸腔都被一种喜悦充盈,如同久旱逢甘霖。
雨一针针滴在许州笔挺鼻子上,柔软的头发上,满意踮起脚凑近他:“许导演,下雨啦!”
“啊?”
“雨大了。”
许州抬头,雨针变成了雨滴。
然后,抓起满意的手便跑。
许州拉着满意躲到遮阳伞下,他脱掉薄薄的外套,扬了扬,“擦擦头吧。”
满意道了声谢,却没接稳,两人都忙伸手去捡,头碰了头,四目相对浑不觉痛。身后的雨,气势如虹,天地连成一线,雨雾中景色若隐若现,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脚边的雨吧嗒吧嗒,心也吧嗒吧嗒。
许州情不自禁,身子前倾,满意白净的脸迅速染了红晕,慌乱抓衣服站起身。
夏季的雨汹涌而短暂,很快停了雨。
当晚,许州做了一个梦,关于夏瑜。
时隔一个多月,夏瑜依旧鲜活生动,毫不像梦中的人。
梦境里,许州与夏瑜淋雨跑过断桥,在屋檐下避雨。他脱下衣服给夏瑜擦头发,衣服掉落了,两人都去捡,磕了头,莫名叫这雨景氤氲出一股初涩的情愫,许州差点吻了夏瑜。
忽而,画面急转,还是一座桥,海风猎猎,许州躺在夏瑜怀中,刺目血浸红白色的衣衫,夏瑜满手血,惊惶地搂紧他,呆呆地呼喊他的名字,“许州!许州!许州……”
一声又一声,后来悲怆地大哭。
许州醒时,满头大汗,他侧头,微风习习,窗外大树隐有蝉鸣。明明在客栈,明明是个梦,何以如此真实?
并且,避雨那段与昨天何其相似,究竟是他带入了梦,亦或是夏瑜与满意真存在什么……联系?这些时日以来,他被满意虚虚实实的感觉蒙蔽了,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呢。
匆忙换了衣服,许州便奔往满意那儿。
但是,满意又一次消失了。
与此同时,许州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
7
许州好好地理了理事情脉络,他穿越民国遇见夏瑜,仔细地细思像是一场安排,遇见满意,也一样,既然他能去民国,夏瑜不一定来不了现代。某种程度上,满意十分香香刚开始遇到的夏瑜,再换句话说,满意——是夏瑜。
只要他确信民国奇旅并不是助理口中的梦,一切即可成立。
答案显山露水,许州却没有时间找毫无联系线索的满意。
原本他远程挑选的新电影题材,故事提供人突然要求撤销,将秩序的工作进程打断。本着感恩,许州没有和故事讲述人签署任何条约,致使继电影《身骑白马》第二次发生撤稿事件。
备选的稿子或多或少缺陷,亟待完善,眼瞅半年将过,助理唯恐赶不上明年新年贺岁档,开天窗。商榷好的各投资方也会不满,影响后续的重要合作。
事急从权,许州怕错过满意,遂辛苦团队赶至上里古镇。
许州通过访问古镇居民,知晓“今日营业中”的店主今年新搬来的,鲜少外出,所以周围居民对他并不了解。
一面,电影工作如困阻重重,确立新题材,频频否决;接洽各方投资人,接受各类质疑和解答;与编剧一同完善剧本,多处取景因没时间联系,不得不妥善置换;受地域限制,选角困难……所有的糟事堆砌。
持续的加班,许州看着看着演员资料就睡着了。月明星稀,窗帘的晃动似证明谁趁夜色而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走错厕所的!”
“……”
“真的?你真的请我参演电影?!”
“……”
“承奕你怕夏瑜的父亲,我不怕,我打算独自成立电影公司。”
“……”
——砰
“许州!许州!你不能死!你不要死啊!”
“啊!”许州弹起身,靠着椅子怔愣几秒,“又是那个梦。”
这回的梦里,新增许多场景,譬如他和周承奕的争吵和背道而驰;他和夏瑜彼此未来得及坦白的爱恋。
许州长吁一口气,抬腕看了看表四点五十分,睡了十五分钟。短短时间,好像历经了一段苦难人生,想见满意的念头愈加迫切。
他大概能猜测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但需要满意的亲口证实。
可关键是茫茫人海,何处寻杳无音信的人?
新电影工作徐徐走上正轨,电影全全就绪。夏天即将结束,许州得在上里古镇初秋旅游热潮前离开。
一个多月,满意人间蒸发一样,书店庭前积攒了斑竹的落叶。许州鲜少做那个梦,最近一次罕见的甜蜜。
彼时,夏瑜出演许州成立公司后的首部电影一炮而红,街头巷尾无不好奇这颗闪耀新星的身世背景。票房大卖,夏瑜请他吃饭以示感谢,吃完晚餐,他们散步外白渡桥,夏瑜猝然说:“许导演,我可以吻你吗?”
许州吃了一惊,只见夏瑜耳根子肉眼可见地现红。
他打趣道:“你可是要拿我练演技。”
犹记片场那次,有一场吻戏,夏瑜捂着嘴抵挡男主角靠近,大声说:“导演,我是初吻!”
大抵好笑,想她头一回真真正正接触演戏,所以许州便改了改。
她高兴,冲他扬起两个酒窝,大大的眼睛快弯不见了。
8
许州接着挥动扫帚,清理书店落叶,薄唇边浓酣的笑意还未褪去。
团队悉数回上海了,他一拖再拖,终究不能再拖了。
索性,打扫一下院落,满意回来瞧了也欢喜。
许州收拾好行李,骤然听见满意呼喊,“许导演!”
他凝神听了听,确实是她叫他。
他冲出房间探头下望,满意乐盈盈地扎了个马尾,元气满满,“许导演,我才从老家回来,你就要走了?”
许州喉结滚了滚,说:“是啊,工作忙。”
“去哪里呀?”
“上海。”
满意咚咚跑上楼,“可不可以捎我一程,我表哥在上海出了点事儿,我去帮他。”
“可惜,我证件都遗失了。”她垂了睫毛,很是苦恼。
许州不忍心她失望,“我开车吧,也特别便捷。”
“远吗?”
“不远。”
“我拿本书就来。”
许州导航了路线,最少需要二十九个小时,会面临疲劳驾驶的危险。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是她啊。
满意上车便沉沉睡着,许州满腹的话无法道出。
你怎么消失那么久?过得怎么样?什么事让你疲累吗?……你是,夏瑜吗?
暂停几个服务站休息,满意间或清醒了小片刻,最紧要的是,许州觉得她愈来愈苍白,他担心她的身体,“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她摇头拒绝,许州放不下心直接开到医院门口,她抓着他的手臂,双眸渴望,“我真没事,我要快点到上海。”
“你目前的情况怎么可能没事!”饶是许州好性子,也不由地急了。
满意面容毫无血色,说话都吃力,“算我求你了。”
绵软软的话,刺得许州心颤,这一顷,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一直开,加足马力驶向目的地。
接近上海的时候,满意睁开眼睛,整个人白得透明,许州胸口堵着的一口气猛然宣泄,眼泪滑落。
满意明亮地笑了,两个梨涡凄美灵动,她倒头觑他,“许导演,你哭什么?”
“别哭,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我哭姆妈就会讲故事哄我。”
她讲了个民国故事——
男人是名导演,女人是名老师,但是女人想做名演员,父亲认为自己是黑帮不受社会人民的尊重,不愿女儿如他,所以送她留学,回国安排了老师的工作,她却每天悄悄去片场试镜。
谁知父亲知道了,命令一带几个电影厂不许接纳她。
女人很执着天天跑片场,尽管她明白没导演会用她。
后来女人遇到了走错厕所的男人,不打不相识。第二次她在电影厂再见了男人,知道他是个导演,男人一开始没用她,暗暗观察她,对她演戏的执着认同。
很巧她在课堂上被学生言语攻击她留学日本,男人来学校取景拍摄,帮她解决了问题,还说请她演戏。
男人为了她,与同是导演的好兄弟决裂,另立门户。她如愿出演他的电影,大获成功,一度跃升上海最红电影公司。男人和女人早已互生情愫,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命运多舛,男人的兄弟嫉妒他的爆红,于是挑唆女人的父亲教训男人。
可他没想到,女人的父亲竟狠决地杀了男人。
那夜在外面得白渡桥,男人跟女人表白,快亲吻上女人,一声枪响射中男人的心脏,男人死在女人的怀里。
男人说,希望下一世相遇。
女人抗拒父亲手下的追捕,逼不得已纵身跳下大海,不幸溺亡。
女人记着男人的话,等待着男人,她一缕游魂等了八十五年。蓦然一天走进一家叫“今日营业中”店铺老板售卖给她“重逢”。
果真,她重逢了男人,也变得有了生命,但所有都朝向历史重演。女人狠下心逃离男人,结果男人真的不见了,她思念男人,来到了男人的世界,着眼现在,以最初的样子和男人相处。
男人的每一天,相当于她的几年。
有些时候女人身体会透明,掌控不了生命的消逝。她知道男人要走了,拼了命,变出实体见他。
人世间五彩斑斓,多姿多彩,及不上男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故事讲完了。
满意说:“真抱歉,许导演,不小心讲了个悲伤的故事。”
男儿有泪不轻弹,许州却已是泪流满面。上海近在咫尺,他抿紧了唇,加足了马力。
满意很轻很轻地说:“许导演,我可以吻你吗?”
悠忽,她的身体愈发透明,许州慌不迭刹了车,侧身吻上去。
唇瓣与唇瓣的温度相互传递,不等他感受,满意彻底消散。
许州保持着姿势,呜咽地发出哭声。
结尾
“州哥,你可算醒了。”助理惊喜之余不忘谢天谢地。
许州迷迷糊糊,瞧了瞧病房四周,“我怎么在医院?我不是在车上吗?”
助理吓得不轻,“州哥,你别说胡话吓我啊!”
站在书店院子里,许州仍然不相信与夏瑜的前世今生,不过是他做的一场大梦。
助理说,他只是在书店借书,路滑摔跤,撞了头。
他说:“这样子的话似曾相识,发生过。”
助理说:“科学上把这种现象解释为,大脑中直觉系统和记忆系统相互作用的结果。”
似真如此,他做的梦是书店那本书里面的故事。
书的结尾写了这样一段话——
“毕达哥拉斯相信灵魂会轮回转生,像循环的小数一样,在下一次循环中回归。在广义的相对论中,宇宙终有一天会收缩,破碎的茶杯会自动复原,而死去的人终将与我们相见。”(原题:《如梦之梦》,作者:直木。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