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开卷有益
我一边跟男朋友吃饭,一边经受着随时的拷问。总有一个强大的声音说:“学费都欠着,你有什么资格谈恋爱?”
第一次听到学生这样说时,艾苓教授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艾苓任教于黑龙江绥化学院,这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来自贫困家庭。她吃惊地发现,虽然“寒门再难出贵子”等类似的话题多次引爆热搜,但大多只是似是而非的概念,很少有人去真正关注寒门学子这个群体的命运细节:
他们到底来自什么样的家庭?
为什么说穷孩子和富孩子“脑电波”都不一样?
这些答案只能从活生生的故事中去寻找。
从2017年开始,艾苓教授邀请她的学生亲口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就像进行一次冒险的社会实验。
“这可能会冒犯到他们,或者再度揭开伤疤。”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的响应特别热烈,即使多年前已经毕业的学生也主动参与进来。艾苓教授说,因为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她从中挑选了56个孩子,追踪了他们从出生到上学,从毕业求职到结婚买房等人生关键阶段,试图梳理出他们为了实现人生跃迁所做出的惊心动魄的努力。
他们的故事,集合成了这本《我教过的苦孩子》,由真故图书出版。
让我们走近当事人的故事——
故事一:请别叫“老板”,我不是商人受访者档案:杨传术,男,“75后”,绥化师专音乐专业2000届毕业生。
小时候,做梦都想有支笛子,那是我接触的第一件乐器。
1991年,我14岁,班级同学拿了一支笛子,别的男生抢到手里都乱吹一气,根本不成调。我跟笛子的主人商量:“能借给我玩一天吗?”
他说:“行啊。”
那个晚上,我先找到音阶,慢慢地把熟悉的几首歌都吹下来了。还笛子的时候,我暗下决心:我也要有一支笛子!
我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父母年岁大了,都是农民。我不可能管他们要钱买笛子,只能从零花钱里攒。
那时候,每天午饭带大米饭拌大酱,吃出胃病来,再吃大米饭胃疼。别的同学中午买麻花,五毛钱两根,我没钱买,父母和姐姐偶尔给的零钱,我一毛一毛地都攒起来了。
夏天的中午,我专门到学校后面的庄稼地里找“幽幽”吃,后来才知道它的学名叫龙葵。哪块地有几棵黑幽幽秧,哪块地有几棵黄幽幽秧,我一清二楚,吃着今天的午餐,还要计划明天的。天冷以后,我带炒熟的苞米粒充饥,自己炒的苞米粒爆不开花,我们叫苞米哑巴。
这样攒了一个学期,我攒了三块七毛钱。学校快放假了,我找了一个小伙伴跟我一起进城买笛子。40公里的路程,我俩一人一辆大自行车,骑了两小时。终于找到第三百货商店,那里有卖笛子的,最便宜的四块二。
我跟女售货员商量:“我就三块七,你能卖给我吗?”
她说:“我们是国营商店,不讲价。”
小伙伴身上有一支钢笔,他跟商店门口卖瓜子的奶奶说:“他想买笛子,还差五毛钱,我把钢笔押在你这儿,你能借我五毛钱吗?过两天我们把钱给你,你再把钢笔给我。”
奶奶想了想,使劲摇了摇头。
没买成笛子,已经到了中午,肚子开始叫。我们看见对面有卖冷面的,一碗五毛,我俩吃了人生当中第一次冷面,一人两碗,连汤都喝干净了。花掉两块钱,一时半会儿不用惦记买笛子了。
大姐家屋里有根晾衣竿是竹子的,我趁姐夫不在家锯下来一段,再把晾衣竿恢复原样。回家以后,我把炉钩子烧红,在竹子上面烫出八个孔。竹笛的孔在距离上有很多讲究,我完全不懂,自己造的笛子音阶不准,但我还是爱不释手,每天都吹。
读完高一我辍学了,考上村小学民办老师,教一年级孩子数学、语文,半年工资600元。家里欠村里的钱,工资直接扣掉了。这样的生活,我心有不甘,正好收音机里说哈尔滨有家艺术学校寒假招生,给发大专学历证,我想去学。哥哥姐姐凑了一千多元钱,我直奔哈尔滨。
1995年1月,我18岁,人生第一次去省城,第一次见到钢琴,第一次知道美声唱法和民族唱法。这种短训班颁发的大专学历证,是艺校自己画的饼,等于废纸一张。可我还是感谢艺校,因为在那里遇到了吉他。
吉他是我同学的,他在宿舍边学边练,尽管磕磕巴巴,我还是被吉他的特殊音色迷住了。培训快结束了,我已经从生活费里省出近200元钱。
那个周日一大早,哈尔滨有晨雾,天冷路滑,我拉着那个同学陪我买吉他。先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走到秋林公司,钱一直攥在手心里,我兴奋得连跑带颠。
秋林公司的吉他有很多,我在红棉吉他里选了一把最便宜的黑色吉他,150元。交钱的时候,那些5元、10元带着我体温的钞票都冒着热气呢。回去的路上,我抱着琴袋格外小心。公共汽车上人很多,我像怀抱婴儿的母亲那样躲着人流,生怕别人不小心挤坏我的宝贝,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件真正的乐器。
爸爸参加过辽沈战役,当过炮兵,回乡种了一辈子地,他不喜欢我唱歌,认为那是不务正业。妈妈正好相反,小时候听过两遍的歌我就会唱,妈妈说我将来可能在唱歌上有出息。
回家以后,我跟父母说吉他是跟同学借的,每天睡觉前都把它放在被子外面。冬天的早晨屋里冷,吉他浑身是霜,放到腿上像一坨冰,我不管,爬起来抱在怀里就弹。左手手指每天压着琴弦,很快压出血泡,时间长了,指尖磨出了茧子。
我没有老师,连五线谱都不认识,同一首歌,简谱和五线谱两相对照,慢慢认识了那些形状不一的蝌蚪。喜欢的歌曲,我边听边记谱,在吉他上反复练习。
1995年8月,辍学一年后,我抱着吉他回到高中校园。
有个亲戚瞧不起我,当面跟我说: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如何如何。这样的刺激,也是我学习的动力。
1997年8月,我被绥化师专音乐专业录取,妈妈特别高兴。很可惜,爸爸没能看到我走进大学校园,他在我上大学前就去世了。
离家前,妈妈拉着我的手问:“我以后能在电视上看到你唱歌吧?”
我说:“能,肯定能,老妈你就等着吧。”
开学刚一个月,妈妈和几个哥哥姐姐突然出现在艺术系办公室,跟老师打听我的学习情况,我预感不妙。老姐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咱妈已经是肺癌晚期,今天再做一次复查。”
绥化中医院的复查结果还是肺癌晚期,我从医院里冲出来边跑边哭,一直哭到学校。妈妈才62岁,我还没用工资孝敬过她呢。
我跟辅导员于维良老师说:“我妈妈现在是肺癌晚期,她唯一的愿望是在电视上看我唱歌,请您想想办法,帮我实现妈妈的愿望。”
他说:“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1997年12月末,于老师找来学生乐队,请来学校的摄像老师,在200平方米的电教室专门为我举办了一场个人音乐会。我的演出服装都是东一件西一件借来的,会唱的歌都唱了一遍,观众是1997级音乐专业和美术专业的学生。我后来看到录像,很多同学哭了,他们还为我捐款一千多元。
寒假回家,我借来邻居的放像机播放录像带,告诉妈妈:“我上电视了,这是咱绥化电视台的节目。”
妈妈边看边笑边咳嗽,说:“我早就知道老儿子有出息,准能上电视。”
1998年的寒假,我天天生炉子、做饭、烧炕,每天都把会唱的歌给妈妈唱一遍。我还让妈妈给我讲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我用小录音机偷偷录下来,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那盘留有妈妈声音的磁带。两个月后,妈妈去世。
那时候,我特别羡慕在食堂帮忙打饭的贫困生,他们可以在食堂白吃两顿饭。我去找食堂的领导,人家说不再要人,我吃饭便成了问题。
我把每顿饭的伙食标准控制在2元钱,一碗冷面是2元,一碗馄饨也是2元。早餐2元可以吃一碗米粥、三个包子。我个子大,三个包子吃不饱,我改吃四个包子,喝很多开水,食堂开水免费,可以随便喝。即便这样控制,每个月伙食费也要180元。
实在没办法,我试着贴出一张广告:教弹吉他,两个月学费60元。第一批招来13个学生,各系、各年级的都有,这不仅解决了我的吃饭问题,我还逐渐走出情绪低谷,建立起自信。
我至今感谢我的同班同学。当时教室里有台电视机,电视台每天晚上都播古天乐主演的《神雕侠侣》,大家都在追剧。我教吉他没有别的地方,只能在晚自习时间占用教室。只要我的学生来了,他们都会让出教室。
当时没有一本系统的吉他教材,有些零散教材我试着用,弹着教着发现教材错了,心里很愧疚。我只能先教学生弹歌,他们在成长,我必须更快成长。
暑期快到了,教务处盖绍普老师知道我假期没地方住,联系宿管科让我免费住,还借我一间教室,让我在那里培训学生。
到2000年大学毕业前夕,跟我学吉他的学生已经有七八十人。
毕业前夕,北京某艺术学校校长向我发出邀请,欢迎我过去教学。“北京”“艺术学校”“教学”,这些关键词太诱惑了,我跟学生说:“我要去北京发展,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我带着仅有的几百元钱,背着吉他直奔北京。
我在那家艺术学校待了三天,各处看看,校长许诺月工资2000元,当时看还可以。第四天,校长要跟我签合同,合同期是10年,10年内不能离开,我要是违约,违约金是5万元。5万元长什么样,我根本不知道,太可怕了。
我跟校长商量:“合同期能不能短点儿?10年的时间太长了。”
他说:“不行。”
我说:“请让我在学校再住几天,我找别的工作看看。”
我去琴行,想做调琴师,人家不要。我去餐馆,想端盘子刷碗,人家看看我也摇头拒绝。
我只好买票回哈尔滨,想留在省城看看。我在某琴行找到工作,每天工资30元,我在附近的小旅馆住宿一天10元,加上吃饭入不敷出。坚持到第10天,我终于熬不下去,用手里的余钱买了回绥化的车票。
那天傍晚,我背着吉他走出绥化火车站,心中百感交集:二十天前走的时候信心满满,如今回来身无分文。面子是小事,我必须先解决吃住问题。
我给一个学生打了电话,向他借了100元钱,当晚在七中胡同找到群租房。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六人合住,上下铺,有厨师、服务生,也有进城务工人员。另一个房间还住着两个人,八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利好消息是月租60元,可以先欠着。
那时候手机用户少,主要通信工具是固定电话和传呼机。我在电话亭打了一圈传呼,呼回来二三十个学生,不愁吃住费用了,但我必须练本事,对人生重新定位。
我练琴的地方是出租房的卫生间,有人要用,我拿琴出来。没人使用,那个阴暗潮湿、味道复杂的两平方米的空间就是我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吉他的指板那儿让我弹出坑来。
2001年,有个书商约我编写一本吉他教材,我如期完成。他用1.5万元买断版权,2002年9月出版。这本教材大概卖了几百万册,现在还在卖,很多人通过教材认识了我。
收入多了,我换了住处,还养了一只猫。除夕夜里,我一个人煮冻饺子,放鞭炮,听张震讲鬼故事。
2003年冬天,我认识了我爱人,她是一位医生。我当时还穷,只能在自行车后座上绑个毛垫,骑车接送她上下班。处了一个月,她说:“别处了。”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只能说:“好吧。”
她妈妈看出来我是潜力股,问完我的想法,回头做女儿的工作,效果极好。目前,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2004年我开了琴行,2008年购置了专门的音乐教室,还有一间800平方米的“商服房”待交工。国内有上千家吉他生产企业,主要为国外企业代工,我们太缺中文自主品牌的吉他了。2011年,我注册了“传术音乐”商标,考察了很多企业后,确定了自己的加工企业。我的琴行现在卖的都是“传术音乐”乐器,吉他型号有二十多种,终身保修。除了吉他,还有架子鼓、电吉他、电贝斯、数码钢琴、尤克里里等。
我是全国吉他、架子鼓考级评委,绥化学院音乐学院客座教授,每年跟我学琴的学生有四五百人。除了传授演奏技能,我还跟学生讲做人,讲做人要有责任心、上进心、感恩心和敬畏心。学生们参加吉他大赛,多次获得全省和全国的一等奖。
第一把吉他我早就不用了,放在卧室里,现在用的吉他几千元、几万元的都有。在我眼里,吉他不只是一件乐器,它还是一个生命,曾经一见钟情,后来靠它谋生,现在它更是我的另一个伴侣,后半生肯定不离不弃了。
别人叫我杨老板,我不喜欢,我不是商人,我是一个音乐教育工作者。
故事二:被 看
受访者档案:女,“90后”,绥化学院财务管理专业2014届毕业生。
因为有双拐,我一直被看,在各种眼神中长大。
北漂生活开始后,我每天比同伴早起半小时化淡妆。同伴不理解,我说:“那么多人看我,我要对得起他们啊!”
我老家在黑龙江西部农村,我小时候特别淘,掉进辘轳井,吃过苍蝇药,都化险为夷。六岁那年掉进热气腾腾的粥锅,这次出了大事。我穿着毛衣毛裤,掉进去以后,锅盖还盖上了。
爸妈把我送到某地烫伤医院。人家孩子进来,住几天就走了,我一直在那儿住下去。家里没钱,借高利贷给我治病。
烫伤不疼的时候,我跟妈说:“妈,你一定要给我治啊,要不然我死了,你得多心疼啊!”
浑身疼的时候,我就喊:“妈,别治了!我从楼上跳下去得了,太难受了!”
住三个月院,家里贷了两三万元,烫伤也没治好。爸妈把我拉回家,试了很多偏方。听说有獾子油,还得把月经用纸烧成灰。我妈不敢靠前,她下不了手,都是姑姑动手涂抹或者外敷。
烫伤以后,我的左腿蜷缩。住院的时候,大夫不顾我的哭号天天做拉伸。回家以后,亲戚说:“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别让她死前再遭罪了。”
一个月后,烫伤开始愈合,左腿却再也伸不直,逐渐萎缩。
我七岁开始上学,从家到村小学中间隔着一个屯子,我妈天天背着我上下学。赶上雨天,家里也没伞,我把书包放在胸前,趴到我妈后背上,到家的时候,我俩都成了“落汤鸡”,书包也湿透了。
三年级的时候,我家在村小学那个屯子买了房子。我爸用树杈给我做了一副木头拐杖,我开始学着拄拐上学。我在长高,拐杖会磨短,发现短了我爸再做拐杖。
家里地不多,光靠种地还不了多少钱,那些高息欠账越滚越多。听二姨说建三江地广人稀,我小学毕业那年,我家搬到建三江投奔二姨。走之前,我妈一家一家去跟人家说:“放心,不管是本钱还是利息,有钱了我一定还你!”
初中以后,我开始住校。教室在四楼,学校公厕在操场角落,去一次不容易,我不敢喝水。当然还有别的麻烦,二姨家表哥教训过欺负我的男生,我哥给我买了第一副铝合金拐杖,那些年不记得摔过多少跟头。有一次地上有水,我没注意,整个人摔下楼梯,现在小腿骨上还有一个坑。从那以后,看见地上的水,我就绕开走。
爸妈每年种一百多亩地,下雨天都不闲着,上山挖野菜,晒干了卖钱。这么拼命干,还债用了16年,两三万元的本金不知道滚了多少倍。
我大三那年寒假,2012年春节前,妈跟我们说:“刚还完8000块钱,咱家再也不欠外债了,今年过年就简单点儿吧。”
我家过年一直很简单,没有大鱼大肉,那个春节就更简单了。
寝室同学对我特别好,开始很照顾我,后来发现我根本不需要照顾,就把我当成正常人了。她们经常让我帮着拿这个拿那个,我喜欢帮她们一点儿小忙,挺开心的。
她们把我当成正常人,别人不会,我必须给自己准备硬件才行。第一遍翻看考研的高等数学书,看不懂。看不懂我也看,那段时间,头发不停地掉。
我每天五点起床,去食堂吃完饭,直接去教室自习。如果是下雪天,宿舍和教学楼外面的第一行脚印一定是我的。
到长春读研后,我开始准备注册会计师的考试,每门课的教材至少看五遍。第一年,我过了三门,第二年过了余下的三门。
2016年10月18日的校园招聘会上,北京某单位招助理。人事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她跟我聊了几句,直接让我进入面试。
一起进入面试的有五个人,部门经理的面试题目是利用“双十一”策划一次营销活动。五个人中留下两个人,没有我。
我不甘心。招聘活动结束,我直接问部门经理:“是因为我的身体原因吗?”
她说:“不是。你坐着面试,我根本看不到你的身体。你的策划方案语言很美,但缺少具体可行的内容,我们需要的是可操作的方案。”
我说:“我平时不网购,缺少这方面经验。”
她说:“那只能这样了,很抱歉。”说完,她们赶往吉林大学,筹备下午的招聘。
中午,室友帮忙订饭,我吃了两口,起身就走。
室友问:“怎么不吃了?”
我说:“吉大招聘会下午两点开始,我必须再试一次。”
在吉大招聘会现场,部门经理问:“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我还是想再参加一次面试。”
她说:“你等等,我们商量下。”
她们商量了一会儿,部门经理答复说:“你不用再面试了。你的情况,我们回去以后要跟总裁汇报,你回去等信儿吧。”
我继续找工作,继续碰壁。
一周后,夜色降临时分,我正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手机突然响了,是北京的手机号,一个温柔的女声说:“恭喜你,你被我们公司录用了。实习工资3000元,毕业以后转为正式员工,工资起点是7000元。如果同意,请你12月20日过来实习。”
四周人声嘈杂,我大声说:“好的!我同意!”那个时刻幸福得想哭。在颠簸的公共汽车上,我迫不及待地跟家人和朋友分享了这个消息。
我和一位师妹坐卧铺去北京实习,有个大叔听我俩聊了一路,快到北京站的时候说:“你俩下了火车赶紧买回程票,这点儿工资怎么在北京混啊?我都奋斗十年了,才在燕郊买了房子,没看房价还涨吗?”
我们笑了笑,没理这茬儿。报到以后,住单位租来的宿舍,开始了我的助理工作。
2017年6月初,毕业答辩后,我陪我爸在哈尔滨做病理检查。那天早晨,我去取病理检查单,看见“癌”字,浑身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流泪满面。
第一个电话我打给寝室大姐,她说:“没事,别急,有病治病。我没钱,但我能帮你借到,你放心!”
大姐在医院的朋友找到我,跟我解释:鳞状细胞癌比较好治,不用着急。
我的大学同学太好了,两三天的时间里,四个同学凑足六万元。我爸手术那天,三个姐妹抽时间过来,一直在手术室外面陪我。
我爸的术后效果很好,住院期间只能吃流食。为了增加营养,我用针管往食管里推肉末,手推不动针管,我用前胸的整个力量推。我爸看见我那样,掉眼泪了。
长年用拐,我的两只手都磨出了茧子,左手拇指和食指附近磨出一圈儿。我妈那天摸到这些茧子,也掉眼泪了。
我说:“放心吧,我马上就转正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家会越来越好!”
以前我纠结过,各种纠结始终放不下。研二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只要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别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了。顿悟以后,我开始留长发,化淡妆,“双十一”的时候还跟同学合买了口红,两支口红才40元。化妆,给了我快乐和信心。
工作以后的最大改变是不再害怕。以前总怕这做不好那做不好,担心别人是否认同,现在完全不会了。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况且,别人的微词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而我站的角度是做好事情,仅此而已。
我的微信签名差不多是这些年经历的总结:我总是做我不会的事情,好让我多一件会做的事。
被看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有的人特别不礼貌,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会回敬过去,一直看到他不自在。
大多数时候我不在意,看就看吧,反正我长得漂亮。
后记:泥泞中的摸爬者(节选)
文:艾苓
在这本书里,我试图告诉读者:他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来绥化学院前经历了什么?他们的大学生活有哪些收获?毕业后过得怎么样?高等教育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刨除书里50个故事的56个答案,我还想试着为这个群体勾画一幅群像。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下岗职工、农民和农民工子女,来自欠发达地区的中小城市、农村、林场、农场,家里多子女、单亲或者有病人,部分人遭遇过校园欺凌,来绥化学院上大学,是很多人第一次坐火车或者第一次出远门。
他们自卑,敏感,朋友不多,坐在教室角落,很少主动跟老师互动,内心时常纠结。让他们纠结的可能是囊中羞涩,可能是自己的方言,可能是别人的某句话,可能是自己无法克服的紧张。
有个女生看起来特别阳光,大学毕业四年后有个心结还未打开:五年级某次课间,小学老师跟大家解释,她这次考试没考好,因为她爸爸去世了。话音刚落,本来喧闹的教室突然静下来,谁都不说话。
她问我:“为什么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
我问:“你希望大家怎么做?”
她说:“我希望他们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说:“一年级的孩子或许会那样。五年级的孩子大致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他们在用静默表达自己的同情和无措。”
“原来是这样啊。”十几年后她终于释然。
贫困生群体的大学生活各有各的收获,不乏温馨,也不乏精彩,很多人兼职尝试经济独立,他们在各种疼痛中获得成长。
这个群体毕业后过得怎么样?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他们求职顺利吗?工作什么样?日子过得好不好?
总体来说,我把这群人的努力称之为“摸爬式努力”。
有人卖过服装,在服装店门口大声吆喝。有人卖过保险,一个月没签一份保单。有人想考公务员、事业单位或者在编老师,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有人在年会上准备抽奖,被同事叫停说:“她是临时工,这次抽奖没她的份。”
他们哭过,怨愤过,但没有退路,只能在泥泞中继续摸爬。几年或十几年后,他们终于带着一身泥浆爬出来,过上有别于父辈的更高质量的生活。
一对出身贫寒的情侣,大学毕业两年后贷款在农场买了房子,虽然只有60平米,在顶楼七楼,但装修完毕的那天,女孩高兴得一塌糊涂:“我俩去新家,把屋里擦干净。他出去买东西,我在地板上打滚,阳光照在地板上,好像跟着我一起打滚,那种感觉太幸福了。”
尽管生活还很艰难,很多人开始反哺家庭,甚至反哺社会。他们中没有“成功人士”,但每个人都很了不起。
教育能否改变命运?接受高等教育的贫困生命运如何?绥化学院的寒门学子已经给出回应:教育一直是改变个人命运、家庭命运甚至民族命运的最好投资!
在国家脱贫攻坚的大背景下,上学机会不再被家长选择,而是被中高考选择,2017届毕业生告诉我,她和两个妹妹都上了大学,她们在中小学都有贫困补助。
从2000届到2020届,梳理贫困生采访札记,我还看见21年间的巨大变化。
有位班长曾经告诉我,班级评选贫困生的时候,有个女生低着头走到前面,大概一分钟时间什么都没说,后来哇的一声哭了。那次同学投票,她票数最多。快毕业的时候听说,她才出生二十几天,妈妈就离开家再没回来。
这种不堪,这种贫困生评选方式已经成为历史。当众诉苦互相比困,已被教育部2016年叫停。此后的贫困生评定,开始尊重个体感受,公示内容不得涉及个人及家庭隐私。学生提交证明材料后,填写申请表和承诺书发到微信群,班级同学投票表决。
以往,信息闭塞,勤工俭学方式单一,想做家教得举着牌子到大街上站岗。网络普及后,校内兼职QQ群、微信群信息很多,贫困生更愿意选择与专业相关的兼职,为求职积攒履历。
以往,去大城市找工作的前期费用让很多人止步,老家附近的稳定工作是贫困生的首选。进入全媒体时代,贫困生的视野和格局正在逐渐打开,自主创业、自由职业已经被90后接受。
写这篇后记的时候,绥化的春天刚刚开始,有人管护的草坪草已经齐刷刷长出来,在山坡的阴面,在城市的背阴处还有少量残雪。但只要走近些,再走近些,便能看见残雪中顶着枯叶站起来的一棵棵小草,春天来了,它们都在拼命地站起来。
这些寒门学子就像这些残雪下的春草,他们可能迟到,但从未缺席过春天!
祝福每一个勇敢的你!
祝福每一个贫困生!
祝福每一个学子!
如果不能前程似锦,那就俯下身去铺设自己的前程,你蹚出来的每一步都是未来的风景。
摘自《我教过的苦孩子》,一位教授对贫困生群体近20年的追踪记录。没有奇迹,只有一点一滴地层层突破,不断累积确定的幸福和成就。作者将其称之为“摸爬式努力”。几乎每个故事都直戳人心,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