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面白心毒阴郁病娇古言(重塑神魂回到九重天)
男主面白心毒阴郁病娇古言(重塑神魂回到九重天)
2024-11-21 07:56:35  作者:小男人柔情  网址:https://m.xinb2b.cn/life/cik212247.html

我为苍生身死,花了百年时间才重塑神魂回到九重天,却发现我有了个替身。

她替我享受人间无数供奉,替我在阿娘膝下承欢,替我和仙侣大婚。

他们说爱我才找了个替身,却在我归来时为了维护她都恨不得我死。

不过一百年,亲人背离、好友相弃、道侣执手她人,

我恨。

1

我昏睡了百年之久来修复神魂,一觉醒来却发现我守了千万年的天上地下,都不要我了。

人间原本不论城邑大小,都供有我一间庙,如今庙堂还在,只是里头供奉着的神仙换了一位不认识的仙,眉眼与我类同,只是少了我眉间一点红痣,肩上多了小朵精致的红莲。

人间从前多传颂我的功绩,如今却成了旁人的信徒。

我从九重天走过,有仙侍见了我一怔,低头唤了句桑榆神女。我顿住,一字一顿地纠正他,我名华阴。从前天上再糊涂的仙侍、再不出世的神仙,也该记得日出之地的华阴上仙,如今一个仙侍却能将我唤成旁人的名字。

我的躯体被人妥善放于冰雪中一百年,却任由寒草快缠到我脸上,我要是还不醒,就要变成它的肥料了。我无端生出许多悲哀,从前我有徒弟精心教习,有好友倾心相待,有亲人敬重如斯,我重伤沉睡之后竟然没有一人记挂我。

我等了好久,没有人来寻我,连我百年前差点结成仙侣的行止君都没有半分消息。这地方太冷,我的神魂太脆弱,灵力聚了又散,孤孤单单地等了又等,总归是熬不住了,拾掇拾掇自己出去寻人了。

我想着,这样多年,想必是他们太忙,我又睡得太久,忘了来看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仙侣、徒弟、好友、亲人、信徒、爱慕我的人,把对我的情感,都给了名为桑榆的替身,甚至要反过来对我刀戈相向,憎恶我为什么重新出现。

可我那时候不知道啊,兀自欢喜,还想着大家重见了我必定欢喜。

九重天上最好找的是行止君,他的殿宇最东,极尽尊贵。去之前我还对着天河水照了照,我眉间一粒朱砂痣仍然透亮,我满意地点点头。

然而一路上张灯结彩,红绸飘飘,像极了人世间成亲的习俗,我从未见过天上有这样的景象。路上也没几个散游的神仙,等我推开行止君的殿门时,才知道,大半天上的神仙,都在这里了——来见证我百年前订下婚约的仙侣行止帝君同她人的大婚。

天底下原来真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司仪正笑眯眯地喊着祭拜天地,却一抬头看见我站在了门口,笑意一滞,瞪圆了眼睛,好久才说出一句:「……华阴上仙?」

我连应都懒得应,原来天上是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的。我瞧着拜下去的那一对新人,行止君向来爱穿白色,眼下却换了身红色喜服,万年不变的寒霜脸也像遇到春光一样融化了般,有女与他并立,肩上一朵红莲,我看着十分眼熟,原来仍然是她,我人间庙宇里另塑的神像本人。

殿宇幻术所化,千万桃花瓣纷纷扬扬地吹动着,落在一对新人上,观礼的宾客本都是笑意盈盈的,本就是极好的大婚,倒是我,孤零零地一身白衣站着,十分不合时宜。

有人打翻了酒碗,呆愣愣地重复一遍:「华阴?她不是死了吗?」

行止君立刻转过了身,眉眼尚且还柔和:「华阴?」

我一点点扫过去宾客上的人,要我如何说呢,我的徒弟打翻了酒碗愣神,我的母亲于上首喜悦地观礼。见到我之后,神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了,甚至怕我对桑榆做些什么,十分警惕地看着我,瞧,他们也并不是记不得我,只是不愿意见我了。

我「啊」一声,应道:「原来你们都还记得我啊。」

我于一百年中修复神魂,过程十分混沌痛苦,千百次要魂飞魄散,没人能知道那一段日子我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和自己说,别死啊华阴,有人在等你的。梦里也听见有人要我活下来。

可是没有的,一觉醒来,大家的脸面都十分陌生可怖。

他身旁的女子却喊了声:「慢着!」

行止君挡她不住,她拿去遮脸的扇子,精致流苏下面容与我果然有七分相似,眉间少一粒朱砂痣,生得要更娇气一分。她眼眶微红,笑了一声:「原来是你啊。」

行止君握住了她的手,蹙眉安慰道:「桑榆,你不是她。我从前就和你说过,你在我这里是独特的、活生生的。」真正动听的情话。

她翘了翘嘴角,却还是慢慢走下了阶梯,走到了我的跟前,一寸寸地打量着我的面容,那目光有如实质般从我脸上刮过,她几乎是带着恨意说道:「若不是你,行止神君、重光上神、长辛一族他们怎么会注意到我,我本来自在地生于桑榆之地,却因为生得像你,被他们困于身侧,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们喜欢我天真善良,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这副面容像极了你。

「这一百年,就算修为一日千里又怎么样,就算他们已经真的付出真心了又怎么样,这本该就是我应得的,可是你怎么能懂我这份屈辱。梦醒之后,我发现自己不过是替身。」她眼眶含泪,用羽袖遮住了唇。

人间供奉的香火,不可估量的修为,原来在她眼里,不过都是羞辱。

她咬牙,香腮滚泪。我往前一步,还没说话呢,却中了一道术法,脊骨蓦地一弯,疼得我面色发白。我从前的徒弟站了起来,皱眉道:「华阴,你闹够了没有。」他大概也没想到这样浅显的术法还能打中,可是我从那一场大战中能活下来已经是竭尽全力了,神力散得七七八八。

他长得越发开了,已是银鞍白马的风流少年,却将我教习他的术法回击给了我。

桑榆一扬手,在我脸上挥了个巴掌,我被打侧一边,却见她掉了眼泪。

「这一巴掌,解不了我的恨。」

这一巴掌,若是放在一百年前落下来,我华阴都不需要自己动手,我身前身后有无数人要替我挡住。如今这些人都在冷眼旁观。一百年对于神仙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梦,然而我始终不清楚,我何至于落到这种田地。

我没站稳,晃了晃,擦去嘴角的血迹,十分羞辱地落在我的心上。我抬眼看着上首的母亲,轻轻唤了声:「阿娘。」

现下我如此受辱,她却一声不吭。等了又等,却听见她温和地瞧着桑榆,说着责备我的话:「本来你归来也是好事,可是今日是桑榆的大婚,你不该这样闹腾。」

可怜我自始至终不过说了一句话,一眼一眼看过去,见到的全然都是横眉冷对的模样。谁能想到百年前的华阴上仙,那样的风光,不过隐退了百年,就被极南之地的一个不知名小仙给替代了。

我问桑榆:「你用着我的脸,占着我身份的便宜,你怎么敢恨我?」

桑榆咬着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想不到我这样羞辱她,扬起了手,就要再打我。

我冷冷瞥她一眼,平静道:「我是华阴。你敢?」

我是昆仑山上最有天资的弟子,出身西洲边最纯净的蓬莱一族,五百岁就历劫当了上仙,人间瘟疫、大旱发生,每每都是我亲历人间解决祸患,人间庙里供奉我乃是天经地义,连我百年前险些身死道消,都是为了天下苍生,谁给她的胆子来打我?

桑榆的手踌躇了一下,连行止君都缄默了。却听见有声音传来:「怎么不敢,师姐消失了一百年,说不准是堕魔了,天上哪还有华阴?」大风带着极寒的灵力刮过,我重伤未愈,神魂不稳,一时间竟然灵台混沌痛苦。我的师弟长辛缓缓走出,一地的桃花都被风吹散。

「天上只识桑榆,再无华阴。」他受不了桑榆受委屈,就要从我身上给她讨回公道来。

长辛一族的法力向来阴寒,我神魂忍受的乃是十二分的痛楚,却还要挺直了脊梁,环视了四周,脸上还残留着疼痛,不过区区一百年,天上只识桑榆,再无华阴。

我忍受百年孤寂、重塑神魂回来,所见不过信徒另奉神明、亲人背离、好友相弃、道侣执手她人。

长辛一双桃花眼却看紧了我,我与他对视久了,却觉得目眩神迷,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撕裂开,穿破血肉纷涌出来,我痛得站不了,跌落蜷缩在地上,冷汗连连。

「瞧,师姐果真入了魔。」他笑盈盈道。

行止君将桑榆护在身后,我艰难地看向自己的手,果真有黑气一丝一缕地漫出,形容不堪,像极了入魔的情形,我痛得张不开嘴,可我分明知道,我没有入魔,一切不过是长辛作的鬼。可却半个字都辩解不了,因着这九重天,再没有人肯为我华阴说一句话。

我咽下翻涌上来的一口血,平静道:「世上还有华阴,只是华阴和你们,再没有半分关系。」

长辛俯下身,噙着笑说:「师姐话说得太早,如今你这般情形,也该先入了牢、审过再说。不过在此之前,先断了师姐的筋骨,以免横生事端。」

我被术法桎梏得动弹不得,眼睁睁见到他伸出手来,我难得有这样无望的时候,却见到从我身上涌出的黑气里凝出极黑的墨色,此前从我身上散出的黑气像是遇到了恶主般颤颤巍巍地要散去,刹那之间那墨色如同业狱中的火蔓延,一直烧上长辛的手,他脸上的笑意被苦痛给替代。

好像听见一声冷笑。莫名熟悉。下一瞬疾风骤起,灵殿崩塌,漫天的花十分恶劣地被烧尽,业火分化成千万簇分散开来。方才还坐得好好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的众人惊惧起来。

一场九重天盛大的婚礼被业火吹烧毁尽。

我也不知缘故,灵台兀自疼痛,然而身体一轻,我闭上眼,再睁开眼来,已经不在天上,身处在人间的一间……破庙里?我刚从重伤中醒来,受不住这颇多动荡,终于昏睡了过去。

2

我有心魔了。

从前昆仑学艺时,我最骄傲的就是一身血脉纯净,修仙最怕有心魔,师父十分欣慰地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华阴最不用担心心魔了。气得总爱和我比较的小师弟长辛直跳脚。

心魔幻化的景象,重现了这一百年里的故事。

一百年前我为苍生身死后,人间仍然瘟疫横行,他们让桑榆拿了我从前拟好的药方和仙草,现了真身赐福人间,颤巍巍的人群跪着山呼仙子。我看见蓬莱岛上再没有我的宫殿,母亲在那株花树下为桑榆梳发,我从小出门学艺,又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和母亲有颇多间隙,她那般和蔼模样,我很少见过。

人人都说华阴虽好,总归冷淡寡情了些。可世间真情都要哭着喊着表达出来才真吗?

桑榆性子比我活泼许多,一双圆眼像水一样润,她不爱练功,不像我一样总是苛责弟子,带着我的小徒弟游山玩水,用那双眼睛看行川君,他便也柔和了眉眼。此前说要挑断我手筋的长辛,幻境里不过是个顽劣的少年郎,经常戏弄她,看她被气得跳脚的模样哈哈大笑。镇守魔渊的重光上神也为她的精灵古怪折了腰,先后追求她。华阴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不知是怕提起来伤心,还是忘了。

我眼睁睁如同局外人一样目睹桑榆发现自己是替身,砸碎了九重天上所有有关华阴的东西,一群人又哄她追她,纠纠缠缠许多年,像闹剧一样又重归和乐关系。

多年过去,兜兜转转竟然是我道心不稳,滋生阴暗。一百年对于神仙来说不长不短,梦里醒来,发现自己一生所经营,都让给她人了。

人间再没有供奉我的庙,都换上了桑榆的塑身。和普通神仙不同,她的塑身笑盈盈的,一点也不像我的那样清冷。来祭祀祈福的人很多,在我不见的百年里,他们找了别的神明来信奉,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我怎么没有恨呢。我恨不过一百年,我的信徒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为那一巴掌而感到十分地耻辱,它嘲笑我,华阴,往日你所珍惜的也不过如此,低廉得换一个人照样可以。

心魔蛊惑我,天上人间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那就下到业狱里去,世间再无华阴上仙。谁丢弃你,就杀了谁。

我要入魔。我想入魔。我就要往下坠,周身却灼烧起来,烫得我从昏睡中醒过来。

这是一间破庙,风呜呜地吹进来,正中却摆了一尊神像,我怔住,供奉的是一位青衣罗裙的女仙,眉间一粒朱砂痣,分明是我,这世间居然还有我的一间庙。

神像下还跪了个身影,他微仰着头,高束的头发垂在身后,玄色的衣摆散在地上。他置身于破落中,我看不清面容。

只见神像面前一炷香,庙宇旷大,他是我最后的信徒。

我艰难地起身,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只是看了那个背影,像是我某一日经乘暴雨躲进了青檐。我吃力地走过去。心魔横生之后,我本就残存不多的神力更是紊乱,只是帮一个凡人实现愿望应该还是可以的,就当是我入魔前最后一点心善。

风吹幡动,我慢慢往前走,跪着的青年脊背挺直,几缕青丝散在利落的下颌线旁边,脸色尚且苍白,冷淡里掺了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倦意。我曾见过很多拜奉我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虔诚俯首、战战兢兢的,唯独他姿态矜傲,然而看着不知道怎么,无端让人觉得——他就是我最忠诚的信徒。

「你许的什么愿?我——」我看清了他秾丽的眉眼,剩下半句却再也吐不出来了。这人我认得。一百年前九州地裂,我曾见过他,鬼都和魔域共奉一主——姬珩。

我于是改了口:「你怎么在这?」

姬珩站起身来,把手上的香火插进炉里,又见我那尊神像的足沾了灰尘,伸出手拂去,他的手生得好看,只是这般细致地落在足边,无端生出些温柔旖旎。只是见他转过头来,却对我这个本尊似笑非笑,说的话也不动听:「华阴上仙,还没死呢?」

我听了这话,不免生气得瞪大了眼睛。

姬珩突然伸出手来,碰了下我的眼角,微凉却轻地擦过,他低声道:「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和小姑娘一样。」

我纵然活了千年,在这四海八荒也是年轻一辈的仙子,怎么就不是小姑娘了?我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百般凌辱都没掉一滴眼泪,怎么给他看出一个要哭了出来。

他收回手,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手刚摸过我神像的脚。

姬珩往外走,这庙不大,他已经站在了庙门外,我跟着走出去,才发现这庙位于山顶上,山上草木不生,却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全城,只见满城灯火如星子,街道小巷罗列如棋盘,喧闹声直达山顶,十分繁华。这座破庙堂而皇之、十分不和谐地出现在了都城正中。

「这是哪?」

姬珩从眼前的景色收回眼,垂下眼来看我,他唇边衔了分笑,山风吹过,他背后是灯火万千。「鬼都酆都。」

我的最后一间庙,居然在这不见天日的放逐之地。

他说:「九重天放出消息,华阴上仙失踪多年后归来,却已入了魔,下了通缉令。天上人间,都容不下一个你。唯有鬼魔二族之地,没人在意什么九重天。」他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不巧,都是在下的地盘。

「下去看看,我也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了。」他却伸手揽住了我的腰,踩过微凉的月色往下飞去,我微仰头还能见到他一截苍白如玉的下颌。

等落了地我才明晰这城中模样,除却里头走的不是人,而是妖鬼和魔,其余和寻常人间繁华都市没什么两样。这些妖魔不像我从前看的那样肮脏,拾掇拾掇瞧着倒十分正常。

正路过一个妇人温柔地哄着孩子,我转过头和姬珩说:「你这鬼都虽然阴森了些,却看起来像是人间。」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那个妇人哄得烦了,秀丽的容貌膨胀变大成了一个狰狞的鬼头,嘴大得就要把小孩给吃了,我吓得要伸手去拦,却见先前还哭得不停的小孩反倒咯咯地笑了。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

姬珩轻笑出声。我和他在长街上慢慢走着,一路鬼都新奇玩意琳琅满目,我以前从未想过我有朝一日能与妖魔之主并肩同行,可世事本就难料。

「鬼城中怎么还有供奉我的庙?」姬珩却不回答,他停在一摊卖花灯的骷髅鬼面前,指了指那个挂得最好看的花灯。

我看着那一盏花灯流转,扯着笑:「不过那庙很快就可以拆了,我快堕魔啦。」

他提着灯转过来,那花灯是狐狸模样的,华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把花灯往我手上一送,垂下眼问我:「谁说庙只能供神仙?」

他说:「我偏要供魔。」

天下之大,从未听过有人给魔供庙。我微仰起头,才发现,鬼都虽然透着寒气的热闹,但是一抬头,是没有星星的,阴郁一片,像是被浑浊的脏气给压着,那座华阴庙高高地林立在山巅,姬珩给它重新掌了灯,从这城中往上看,像是这鬼都夜空里唯一的光。

子时已过,这座鬼都在一瞬间十分默契地平静了下来,长街上的灯一盏盏灭掉,刚刚还嬉笑不已的妖魔一下子噤声了。他们朝着那座庙的方向,合掌低首,垂眉不语,全然一派虔诚模样。整座鬼都只剩下凝滞的风声,天上一轮明月都没有,只华阴庙还远远在山巅亮着,还有我手上一盏花灯荧荧地发着光。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姬珩。

他嗤笑一声:「祈福。祈求妖鬼与魔再不受世间偏见,祈求有朝一日能光明行在日头下。神仙降世,世人跪拜相迎。妖魔现身,人人怒骂喊打。这样的世道,他们想要推翻了去。」

「为何求的是我?」

他转过头来,发丝被风吹动,微笑道:「因为他们的王,信华阴。」

信她不论是神是魔,都只是华阴。信她能救他于混沌之中,于是百年孤寂,妖鬼的信仰竟然比神明的喜爱还来得长久。

心魔又动了,痛得我连花灯都拿不稳,摔在了地上。我咬紧了牙关,那种痛苦,像是从血肉里滋生仇恨,连灵力和仙骨都一步步被啃噬。众所周知,入魔不是什么好词,大半入魔的神仙不过是沦为偏执、扭曲的魔物,被心魔给占据身体,我死也不要这样的结局。

那我就要先一步主动入魔,反过来把心魔给吃掉。黑吃黑,总归类同。

我就要跌倒在地上,姬珩却伸出手来环我入怀,我推开他,颤着唇说:「你背我。」

与心魔抗争的时候,想必我的形容实在难堪,我不愿意让别人瞧了我这副模样。他一副矜贵模样,却也答应了,背我的时候折起两袖,露出像玉一样的手腕来。

我的头从后面埋在他的颈窝,蹭在他束起的发旁,他的味道好闻,像是松檀落了雪,我混沌的神志尚且能清明一些。

他懒散的声音闷响起来:「别乱蹭啊华阴,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我想回嘴,却被心魔作祟带来的痛楚给打断了。我逼灵气逆流百脉,逼修为紊乱丹田,天底下大概是没有我这样主动入魔的仙子了。灵力在我的身体里,像是一汪沸腾的水,那样炙热疯狂,心魔中的恨意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晕成极黑的颜色。

我满嘴腥甜,灵台接近崩摧,却除了轻颤,连闷哼声都没传出来,姬珩就这样背着我在长街上慢慢往前走,路过一个又一个望着华阴庙缄默的魔。

我轻声说:「其实,我去过人间了,一觉醒来,没人再知道华阴了。」

百脉里不知因为逆流的灵气断了几脉,我趴在他肩上,很慢很慢地讲话:「阿娘没帮我。我明明才是她的女儿。」

我把心魔驱赶至丹田,连同修为一起搅碎,冷汗划过我的下颌:「桑榆。打了我一巴掌,她说都怪我,害她当多年替身,经遭波折。可我只是睡了一觉,一百年而已。」

我话说得艰难,颠来倒去地乱讲一通:「他们原本找替身,说是爱我至极、思念至极才这样,可是我如今却瞧着,像是恨极了我,才找了个替身。想断我的筋骨,想押我入牢,想要我再不出现,天底下爱憎分明,没有哪一桩是这样说爱的。

「我在昆仑学艺多年,练得比谁都勤,从小天资好,又肯吃苦,五百岁就当了上仙,天劫都没这劫难来得痛。这才叫我都看清楚,其实自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都不要我了。」

姬珩却突然叫我:「华阴。」与此同时,长街上的灯一盏一盏重新点亮起来,灯火流溢之中,他半侧过脸,他生得妖异,经灯一照更是华美。

他说:「我要。你会是鬼魔二域唯一的神明。我们要你。」

也是此刻,心魔被吞进黑色漩涡,百脉开始复生,灵力逆流成魔气,我入魔,却无端欢喜,也无端落了一滴泪下来。

3

我拢共活了六百多岁,三界泾渭分明,仙界我熟,人间只有大灾大难时我才去,唯独这魔界,我是半只脚都没踏进来过。

其实,早在一百多年前,我就听过姬珩,魔界从老魔王老了就开始乱,式微不是几十年的事情了,直到横出了一个姬珩,像是从业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先夺了权,再并鬼魔二域,原本乌烟瘴气的魔界在他治理下倒是焕然一新,大抵不听话的不是灰飞烟灭就是永囚魔渊了。他成妖魔共主的时候,我恰好成了上仙。

百年前九州地裂,凶兽涌现,无数怪物从深渊里爬出,我以身死为代价,封住了祸源,那一次我才见到姬珩,苍白冷倦的青年踏业火而来,垂眉如佛子,狠戾却如修罗。百年后再见,却是他于我的庙中俯首,为我亲自插上一炷香。

我从前听闻妖鬼性恶,想必魔界必然腥臭不堪,没承想民风居然挺淳朴,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然开满了神桑花,长风吹过便是轻盈的香。给我摘花的小鬼头是只骷髅鬼,爱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模样憨头憨脑。

我接过他给的花,一蓬蓬缀着浮光的花,我向来喜欢神桑花,想了想问他:「小鬼,你有什么想要吗?」

他的骷髅头歪了又歪,好半天才说:「我想看一点点的阳光。鬼域好冷啊,姐姐。」

他又添上半句:「这么冷的鬼域,你还要来,仙界比这里还冷吧?」

我还没回答,小鬼头就被一阵风吹出去滚了好几圈,我回过头,正好看见姬珩冷笑着,一双眼狭长:「我种的花,华阴,你怎么不问问我有什么想要的呢?」他垂着眼看我,学着那小鬼头,吐出两个字,「……姐姐?」

声音低沉,像清泉流石,我耳根一烫,蹙眉说:「你乱叫什么?」

他冷嗤一声:「怎么,这姐姐倒是单他叫得,我叫不得。瞧瞧,我费尽心思才能在这废壤之上种下神桑花,倒是我的不是了。」

……阴阳怪气的。

我轻声说:「其实我也给不了你什么,我入了魔,恐怕还没有你修为深厚。」

我因恨入魔,修行总归比从前顺畅,然而姬珩的修为才是真的深不可测。

姬珩转过身去,面朝这一片昏暗浊气里孕生的魔界,神桑花的浮光被风吹起,半侧的脸弧线优越,他抬起下颌:「不。我要的,只有你能给。」

「仙界中多有道貌岸然之徒,妖魔也并非都是穷凶极恶,世道欠我一分公允,也欠你一分公允。魔界冷太久了,也该迎烈日照一照。」他半侧过脸过来,我以为他想碰上我的脸,却只在我眼前停住,摊开手来,是一簇飞扬起来的神桑浮光。

浮光破碎开来,化成千万点。他的眉眼这样看才更为清绝,偏偏还藏一分妖鬼的惑人。

若世道不公,那就撞个头破血流来求一份公允。管他是仙是魔,是鬼是人,我唯知晓一点,我是华阴,蓬莱一脉的华阴。

他弯了唇角,却含戏谑:「是不是?」

我轻声说「是」。

故而,我也得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譬如蓬莱岛上,我父亲留下来的秘宝。有些人与物我不要了,但有些东西,我半步都不会退让的。

我离开魔界的时候,被一路塞了不少瓜果,魔域灵气匮乏,不是山川灵秀钟爱之地,但是这些瓜果长得却喜人,水灵灵的艳丽。

我正咬着一粒殷红的果子路过界碑,界碑再出去,就离开魔界了。我回首望了望这沉在混沌里的魔界,就准备离去,却感觉我的一截青袖不晓得被什么东西轻扯了一下。

我低下头,一个圆头圆脑的骷髅小鬼就在我的腿边,微微仰着头看着我。身上的骨头莹亮如玉,看起来精致又漂亮。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这样站着少了之前的一分憨傻,多了几分散漫矜贵。

它扯扯我的袖子,微哑着声:「姐姐。」

我十分诧异:「你跟着我一路到了这里吗?」

它却不回答,小小一只仰着头,答非所问:「我想看一点点光。」

我咽下甜津的果子,这才想起来,好像上回它送我神桑花的时候,我一时高兴确实是答应了它这个要求,我有些赧然,我向来言出必行,只是今天此行,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我递了两个红果子给它,摸了摸它莹润的脑袋:「下次一定带你去玩。」

它恹恹地低着头,轻轻说了声「噢」,拉长了失落感。

我走出去几丈,又回头,还见它的小爪子捧着两粒红果子,骷髅脑袋垂得低低的,看起来十分不开心,孤零零地立在界碑旁。

我心里一动,叹了口气,朝它招招手,小骷髅鬼走过来,沿着我的手臂十分顺溜地坐在了我的肩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散漫的神情和姬珩有一拼,方才那股可怜劲真是一点也看不见了。

小东西……变脸还挺快。

4

我要去的是蓬莱岛旁的海市蜃楼,那是我父亲所留下来的幻境,心魔诱我入魔时,我曾于中看见,蓬莱岛上再没有我的宫殿。

入魔就是好,难过的时候,不大能叫旁人看出来。

我带着一只小骷髅鬼飞过冥海,冥海里头才有一座蓬莱。蓬莱排外,冥海中常有洪波万丈阻绝来客,即使我如今入魔,这冥海依旧对我十分亲近,黑水平静柔和,还一路送风顺着我前往蓬莱。

我刚刚落地,却看见蓬莱岛旁向来空置的瀛洲岛看起来似乎有人居住,反倒是蓬莱岛上寂静一片。

几道身影从瀛洲岛上飞出,身影流动,落地了才看清是蓬莱一脉的几位族弟,琼枝配腰,环佩相扣,落定之后掩不了激动,却还是退半步称一句:「华阴上仙。」

为首一位名为从婴,他略略睁大眼:「上仙真入魔了?」他咬着牙骂道,「那群狗屁神仙,改日天道劈雷劈不死他们。」

从婴向来文雅,然而此刻都压不住火。桑榆这替身,总归替得不那么彻底。我指了指瀛洲岛,问:「这里向来不住人,怎么你们都从那出来了?」

从婴含着几分轻蔑:「桑榆之地那个小仙,百年前被寻来当您的替身,连夫人居然让她入住您的宫殿,我们劝不动,也受不了这辱,索性搬到瀛洲岛上来住了,您的东西,百年里都被我们好好安置在岛上。」连夫人是我的母亲。

我应一声:「我来海市蜃楼走一趟。」

从婴退半步,就要引我去海市蜃楼的结界处,却突然听见冥海上一路惊涛骇浪,一转头连闪电都带着劈,空中正展飞着一只小乌凤,乌凤上摇摇坠坠地坐着个人,十分艰难地行过这冥海。最后一遭被一个浪翻打过来,人和乌凤都被拍倒在我面前。

巧了,这乌凤我认识,我名下的小徒弟;这人我也认识,桑榆。从婴和几个族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桑榆从地上爬起来,捏了个诀清爽了一身的水,抬眼瞧见我,惊讶被羞恼代替:「你怎么还敢来?」

小骷髅鬼冷笑一声。

我十分疑惑地问她:「这是我的家,我怎么不能来呢?」

我看了看她身后尚未停歇的骇浪,笑道:「连渡这冥海都这样艰难,这些年真是难为了你。这蓬莱,不是你能来的。」

从婴上前半步,笑嘻嘻道:「可惜有人总是脸皮厚些,强占着的东西,就真以为是自己的了。」

桑榆脸色发白,小乌凤遂羽现了人身,气冲冲地帮桑榆争辩:「连夫人在这,桑榆姐姐愿意来,已是给足了面子。你既然已经入了魔,再入仙界恐怕不合适吧?」

他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却多出来一块酱红色,我肩上的小骷髅鬼,把我给他的果子砸他脑袋上了。

我看得想笑,只是正事要紧:「你的账,我尚且没能和你算,当日九重天,你以我传授的术法回击我,已是罔顾仙伦,等我空下来再收拾你。只是不知道,是先抽骨好,还是废去修为好。」

遂羽这下也说不出话来了,我拎好小骷髅鬼,往海市蜃楼的结界点滴了两滴血,额间的朱砂痣发烫,我默念心诀,巨声之下,一个仙气飘渺而瑰丽的幻境便浮现出来,只消一眼,就能知道,这里头所藏,乃是世间最上等的瑰宝。

我还没动,桑榆抢先半步就要迈进去,却一头扎进了冥海里扑腾。

我叹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此名海市蜃楼。对你来说,正是可望而不可及。懂了吗?桑榆。」

她苍白着一张脸,我不过说了两句实话,便一副十分受辱的模样。我不愿再看,径直入了幻境,在我进去后,海市蜃楼再一次合上,不见了踪影。

海市蜃楼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我五百年刚升上仙的时候曾进来过一次,也没能拿动那把神弩。神弩上缠着神桑花,无需箭羽,拉弓就有蓄灵气为神箭。只可惜世间有千万年没能出一个神,这把神弩就废弃在这。

我如今入了魔,反倒平添了一股子勇气,还敢来拿这一张弓。

幻境内灵山秀水,在谭中却沉着一张弓,我把骷髅鬼放在石上,往水下潜,预备去拿一张弓,我入了水,神思却涣散开。

不知道若是父亲还在,见到我入魔是什么样感想。

人人都说华阴上仙天资灵秀,五百年修成上仙,却没看见我少年离家,自负一身蓬莱血脉,便日日勤恳苦练数百年才有此光景。我为人间疾苦奔走,为八荒太平尽心,却没问过自己一句,是否快乐。谁知道这些光鲜后边,是怎样的苦楚?

多年所得,不过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桑榆来推一推,就崩塌了,我因此入魔。

我找到神桑弩了,我伸出手来握住,这么温润的神弩,一触碰上却是痛进百脉的炙热。僭越神才能用的东西,我被震得心口发痛,腥甜涌上唇间。神弩中来自洪荒的气息往我脑中涌,所有零碎的记忆、不被记起的东西都混杂地撞在一起。

我痛苦地阖目,想起我年少时负剑人间,曾遇大雨倾盆下妖鬼被人绑了石头溺于塘中,他要爬上来,岸边的人又踩他下去,如此反复,岸离他越来越远,我伸手解救,他哑声说替我建一座庙。我记不清是谁。

越来越多的记忆纷扰进来,灵台昏暗一片,我约莫是要疯了。我快要昏死过去前,却被揽进一个怀中,像是白檀落了雪。他的手覆在我握着神弩的手上,冰冷一片,我竭力地睁眼看,只见乌发在水中披散开,他肤色苍白,一双眼如同那雨里初见般漆黑。似是故人来。

「区区神弩,拿不动吗?」

拿得动,我拿得动。

等我醒来的时候,幻境中已是日暮,落日缀在小山上,我手心已握了一把神桑弩。昏过去之前见到那双眼的主人已经不知踪迹,我面前唯有一只托腮咬着果子的骷髅小鬼。

我打量了它许久,它也不大耐烦地盯着我,瞧着乖乖巧巧的,只是怎么看怎么有些异样,它轻轻喊我一声:「姐姐?」

我终于放下怀疑,伸出手,它就勾上我的小指。

我拎着神桑弩出幻境时,却发现围了好多人,不仅有桑榆、小乌凤遂羽,还多了个行止君,还有若干侍从不等。瞧着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架势看起来是非要把我押回天牢里不可。

从婴带着蓬莱的人站在他们对面,清贵挺拔,也是十分不客气的模样。

我一出现,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正巧我刚拿到神弩,尚且不知它功力,顺手挽了长弓如满月,天地间灵魔之气荟萃弩间,成了一只弦上箭,我将箭尖指向桑榆,她还没出口的话哑在喉里,脸色苍白,行止君上前半步把桑榆挡在身后,然而神器的威仪之下,连他也不得暂避锋芒。

我十分满意地看见诸位的威风都收敛了许多,省却了我许多麻烦,才把神弩放了下来。我道:「如今是来跪着给我赔礼道歉的么?」

遂羽还没忍住,压低声音:「小气。」

我瞧着行止君挺拔地立着,当初虽则是合适多过于情爱才订下这婚约,总归是有些年的情感在,只是让我失望成了这样。他说:「华阴,你入了魔,只怕恨极伤己也伤人,若回九重天,还有些方法补救。」

我便也平静道:「我没犯错,你们也带不走我。九重天也并非你一人做主。谁让我入的魔,行止君,你记不记得?」

他的神思突然空白,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像是在竭力回想。桑榆突然上前扶住他,替他说道:「但你手上这件神弩,本是仙界的东西,不能带去魔界。」

我简直要笑出声,这把神弩,恐怕除我之外也再没人能拿得起。她这般贪婪,恐怕到时候反噬了自己,我便也多提醒了一句:「桑榆。你若真想替代我的位置,除却一味讨好我亲近的人之外,还需明白,这荣光后边,还有相应职责,你若是背负不起来,恐怕会死得很难看。」

我又看看遂羽,他是我刚升上仙时路过乌鸡山捡回来的小乌凤,本是要做坐骑的,阴差阳错地化了人形,我索性就收成小弟子了。谁能想到当初的小乌凤,在师父百年后历经生死回来,还能对师父横眉冷对的呢?

人人都说天上最公正的仙君是东边的行止君,我便当着这诸多人的面问他:「倘若徒儿以下犯上,擅自对师父用术法,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之徒,该当如何?」

行止君张了张口,好久才说:「废修为,抽骨,择一。」

遂羽颤着唇,往后退了两步,嗫嚅了两下,却唤了我一声:「师父。」这声师父来得未免晚了些。

我说:「念往日情分,我便只剥去你骨中我曾留下的一株淬骨花。」若非这淬骨花,遂羽也不会这么快就化为人身,灵智都不晓得开没开。桑榆要拦,可惜我神弩上的光晃到她了,半步也不敢上前。

取骨里花的时候,我难免多问了他一句:「虽然我不是什么顶好的师父,可是也倾心教习你,我知道世间多有人走茶凉、趋利之心,只是你这样,我总是会伤心的。」

遂羽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却下意识地反驳我:「你欠桑榆姐姐的何其多,我若不帮她,她真就一无所有了。」不知为何,他说完时脸上凝滞了一瞬,茫然一片,像是在思考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把淬骨花取出,他百年里只知和桑榆玩闹,荒废了修行,这花一取,便立时成了一只杂毛小乌凤。我顺手把这株玉亮的淬骨花插在了小骷髅鬼的头上,却横生少年簪花的风流,我竟是从他黑洞洞的眼眶里,看出了分咬牙切齿来。

我笑盈盈地转向行止君他们,手执一把神弩:「多谢诸位观看。天道讲究因果,谁种下恶因,吃到的自然都是恶果。蓬莱仙洲,向来不接污臭之徒。从婴,送客。」

他们到底走了,带着那只小乌凤,不知道是为他再寻一朵淬骨花,还是急着把他扔回乌鸡山。来时冥海惊涛骇浪,去时也狂风暴雨,这蓬莱大约除了我母亲,没人能再欢迎他们。

我总归是生出了些怅然:「这替身,究竟替的是什么?」

小骷髅却探了个头出来,海上的落日将要垂尽,花树落雪,他冷笑道:「替代的是他们自己的恶念。倘若真心欢喜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其他人来替了她的位置。偏偏这样伪装起来,世人还要赞一句深情,到头来却怪世事弄人。」

我笑起来,这个小鬼头插了朵淬骨花,说话都说得深了,我便继续逗弄:「若是你呢?」

「我等。鬼的一生太长太暗,我等她再回来,带我见一见光。为她递刀,为她疯魔,为她才成活。」

落日的余晖在这一刻达成最盛,海面上光明灿烂,金光流转。小鬼说,我等。

5

一百年的情况,我于世间不甚了解,从婴便细细和我说尽了。他说一百年里,八荒其实太平,但是族内的天仪却时不时出现紊乱,恐怕这天下太平是假象。

我想了想,安抚地摸了摸从婴:「即使百年前浩劫再现人间,我也会护好蓬莱。」骷髅鬼看着我抚上他发间的手,不大高兴地冷哼了一声。

只是我本入了魔,不好再待在蓬莱。我走的时候,从婴追出来,眼角带了红,欲言又止:「上仙入了魔,想必十分不好过。」

我想了想,才慢慢道:「我入魔不过是为了除去心魔,我从前想着入魔必定下贱羞耻。可有人为我立了一座庙,供的只是华阴,不论我是仙还是魔。我只需知道,我仍是华阴,其余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想明白这一点,我在魔界过得也算快乐。」

我只需明了,三界中还有一处我可以依靠。

从婴怔住,我却已经越在冥海之上了。小骷髅鬼歪着脑袋,神情瞧起来几分愉悦,只是不如从前憨傻可爱。我问:「小鬼,你怎么不把头摘下来当球踢了?」我见过许多次他这样自娱自乐,只是从界碑带他上路来,他便不那么活泼了,懒洋洋的,偶尔说话也带着散漫。

我明明白白地看着他的莹白骨架僵住。

「想必是人多太紧张了,不好意思踢。」小骷髅头顿时点了点头。

我恍然大悟:「那就等会儿越了冥海落了地,你再踢吧。」

这时候万丈金光都已经退却,想必驾着金乌的仙子已经归去,天地暗淡下来,然而这冥海上却升起千万荧光,蓬莱胜景之一,仿佛漫天星落此间。

我置身其间,不知道为什么失了力,从空中往下坠去,无数荧光从我身边交错过。

我往下坠,有只手揽着我的腰悬住,小骷髅鬼已不知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玄衣黑发的清俊魔尊,从喉间往上看,一张脸乃是水底之月般动人。荧光落在他漆黑的眼底,冥海之上的,唯有我二人。他把我压向他,伸出指尖抬我下颌,眼角生出艳绝惑色,他说:「华阴。你要本尊把头摘下来踢给你看,是也不是?」

明明是这样旖旎的场景,他说话却是给我听出了一分咬牙切齿。

我故作讶异道:「欸,我的小骷髅鬼呢?怎么变成了一个大魔头?」

姬珩凑近我,唇色惑人,抬眼可见他长睫历历可数,他吐声:「被本尊吃了。」眼底到底还是添一分羞恼,「你什么时候看出本尊……」

看出你装成了那只蠢骷髅么?天底下哪有拽成那样的骷髅呀。

我唔一声,却不得不笑盈盈道:「白檀落雪这样的味道,唯有你有啊,魔君——」

他勾了唇,眉角漾开一点笑意,他垂眼瞧我,在我耳边喊了声:「姐姐。」我顿住。

二字缱绻,吐气低沉。明明他扮作骷髅时也这样低着声音说话,只是感觉却是十分不同。绵痒地吹在心上。

他再近一分,眉眼秾丽得让四方失色,我怔住,他把一朵淬骨花反簪在我的发间:「这花还是你戴着吧。」

我问:「我年少时曾路遇凡人欺辱妖鬼,他问我天道是否公正,我说天道不公,但我公正。那半妖半魔的少年是不是名唤姬珩?」

他说「是」。

我问:「百年前我以身殉天,是你保全我的躯体,为我收敛四散神魂的吗?」

他说「是」。

「华阴。我等你很久了。」他叹。

从你尚且不知道的时候开始,高楼起了又塌,寂寞地等了你,好多好多年。

6

这三界突然从哪一天开始乱了,也许是从第一只被镇压于魔渊中的魔物窜逃开始,也许是从南荒诸岛上一个灵境莫名枯竭开始,也许是从人间第一个被疫病感染成活死人的案例开始,三界震鸣,大家都知道,百年前的浩劫,恐怕又要再来一次了。

一时间竟然人人自危,风声里都带着紧张的气息。毕竟百年前那场浩劫,实在是太痛苦了,凡人被摧去大半,仙界许多上古仙君也都夭折在战役中。大地裂开,源源不断的灾祸从裂口爬出,最后是上仙华阴以身封印了裂口,才保住了天下太平。

旁的管不太着,只是深渊里出逃的魔物,总归算是魔界管辖之内的事,姬珩寻迹前往,却许久没能回来。三界混乱,鬼都中却照样平乐,不知道是不是太信任他们的王了。

我想了想,沿着姬珩的气息前去寻他,最终却落在桑榆之地。

是桑榆的故乡。

这地在仙界实属荒僻,从婴他们出身蓬莱,瞧不上桑榆其实也正常。这里向来是罪仙和不入流的仙子放逐之地。这块灵气低微不说,连日头都只愿意在日暮时降下一分热。

我穿过桑林,看见被追寻的那几只魔物倒在地上,魔的内丹被极血腥地剖出,却没看见姬珩。我四处张望,他的气息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大雾渐渐起来,我置身其中,我听见了声音,祈祷的声音。

以前我嫌人间信众祈福声音繁杂,传到我这里多得听不清。直到我百年昏睡醒来,我的信众都皈依了桑榆,再没听过谁的信奉那样热烈,能再次传到我这里。

可是那个声音在我心头响起,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急切绝望,他只是平静地喊一声:「华阴。」

我道,我在。

他应了声,便再也不说话了。像是知道我在,我在就会来。

雾更浓了,我被扯入了旧梦中。天旋地转之后,我才堪堪落定。雨下得淅淅沥沥的,我低头看自己,却发现我拿的是我少年时用的一把剑,腰上佩了花里胡哨的穗子与铃铛,这是三百岁时的我,仙术初成,下了人间来积攒功德。

他被扯着头发拖拽,他被绑着石头沉塘,他被刀戈刺割,他生来半妖半魔,游荡于人间,被怒骂被憎恶,可他说他什么都不曾做过。这是年少的姬珩。诸多场景如游梦般转换,可我却不能靠近分毫。

直到这一次,他们憎恶他不死不坏,要用火烧死这个妖魔。他被束在火堆之中,满身狼狈,湿发遮掩去眼睛,余下面孔却划着深浅不一的刀痕,乌血不停地往外涌。日后连仙界都不敢染指的妖魔共主,谁晓得从前是这样一副模样?人们围着他,大声叫好。却听见他口中喃喃一句,大笑地重复出来:「华阴?谁是华阴?」

我抽出剑,剑光雪亮,冷冷开口:「华阴是他的神。」

他猛然抬起眼,眼睛比火光还要亮。我手腕微转,剑气之下火堆乍熄,围着的人也因此倒下。我把姬珩解救下,他失力地倚靠在我肩头,他说:「世道不公。」

我说:「世道不公,不如信我。我还你一分公允。」

「你是?」

「蓬莱华阴。」

他为我建下第一座庙堂,彼时失意,口气却也猖狂:「此庙不倒,千秋皆然。」几百年过去,我有无数庙宇起来,又被推翻了去,自始至终,原来真的这座华阴庙,再没倒下。

恍惚里见火光纷飞,那年我纵身跃入地裂深渊,以身封印深渊,谁跌跌撞撞来陪我一起坠落,于深渊中不惧魂飞魄散,也要保全我身骨。

此境到此结束,大雾退去,我还站在先前的桑榆林中,身形一晃,却被一只手给稳住了,我抬眼看,正是姬珩,那双眼还像我旧梦之境中所见那般,藏着燎原之火,烧一烧,心也就没了。

他不动声色地垂眼:「我追踪至此,有人引我入了轮回境。」

轮回境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这种幻境把入境者困在最痛苦的经历里轮回,千百遍轮回后,恐怕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了,精气被境灵悄无声息地舔舐干净,入境者少有能够挣脱的。

姬珩凑近,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愈发烫,眉眼含笑如三月春:「谢谢。我的救世神明。」

然而此刻桑榆之地突然变动,这里的灵气本就稀薄,在一瞬间居然成了干涸的状态,草木枯死,灵物腐烂,姬珩下意识把我揽入怀中,鼻尖都是松檀落雪的清香。

他揽着我的腰御风而行,落地时才见这灵力被吞噬的源头。此地已是透着一股死气,最后一口灵渠中卧着人,乌发在水中浮浮又沉沉,灵气飞速地被他吞噬。

世上许多荒唐事,譬如我去九重天那日长辛污蔑我入魔,又譬如我眼下所见真入魔的人却是长辛。黑白颠倒,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极费力地睁开眼,诧异过后,却笑了起来,长辛费力地抬起手,像是想要触碰我。姬珩冷笑一声,长辛的手便软绵绵地瘫倒了下去。

长辛闷痛,却还是扯着笑:「啊,被你发现了。师姐。」他喊的师姐二字我听得实在粘腻,他又睁大了眼睛,打量了一下我,捂住了眼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他发疯发了好久才停。「原来师姐你也入魔了,既然如此,我们也都一样了。」

我微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和你不一样。」

他仰着头看我,笑意凝滞:「果然是师姐。不论做上仙,还是入了魔,都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都是你脚下的淤泥作衬,你这样清白,真是看了让人想拉你下来一把啊。」

「所以你就带了桑榆回来,所以你就想断了我的筋。」

「师姐,你错了。桑榆总要回来的。可是师姐,像你这样顺遂的人,我这样不幸的人只是忍不住,想让你吃一些苦头罢了,可谁知道,你入了魔,如今在我面前还像从前的天之骄子一般,真是令人难过。一百年里,九重天最记挂你的人可是我。」

他微弯了眼睛:「总算是我对不住你一次,那师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预感到那秘密会不怎么好听,下一瞬松檀落雪的味道传来,姬珩捂住了我的耳朵,他垂眼看向我,眉眼像融了雪,不好的事情不听,不好的事情就不看。我覆上他的手,指尖微凉,然后移开,我说没事的。

长辛说:「师姐,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我反手一掌就打在他心口上,长辛本就受伤,无力回击,吐出一口血来,却笑得闷咳起来。

华阴,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我转身想走,却失力地要跌倒,胸腔之中充盈着恶心感,我被人揽住,我攀紧了他的脖颈,像是那日他背我走过长街时搂得那样紧。其实我也是有父亲的,上一任的蓬莱岛主,只是母亲与人私通,父亲一怒之下远去八荒开拓,却丢了性命。也是那一年,我年少自请离家,去了昆仑学艺。

我道世间怎么有人和我生得这样相像,我道桑榆未见我一面却能恨我成这样,我道阿娘半字也不愿意为我辩驳,我道遂羽欲言又止说桑榆本该和我一样的,原来如此,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在众人以为我身死后被带回,可怜她几百年的飘零,终于有了着落。

故而,从我初回九重天开始,不是没有人知道我的委屈,可是桑榆那样脆弱,受了那样多的苦楚,我退一退,让她高兴些,总是好的。

我干呕出声。姬珩半揽住我,我难受地弯下腰,他喊我的名字。

「华阴。」

他说:「我在。别怕。」他往我脸上擦过,我才发现,我落了大滴大滴的泪。他放轻了声音,又重复一遍,「别怕,我在,我陪着你。」

「真心错付从不必伤心,并非他们值得,而是因为你很好。」

我站稳之后,他的眉梢挂上十二分的戾气,黑云压山,他走到长辛面前,伸脚把他踩进泥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旁人见了月亮只会心生仰慕,有人却非要拉着月亮一起入淤泥,却连倒影也捞不着,今日我只取你半条命,剩下半条也不归你,归华阴。她什么时候爱取,就什么时候取。」

他挥手就是一朵白火,落到长辛身上,轻盈地灼烧着,他在泥里翻滚,连叫喊声都被吞进火里,瞧着都是透骨的疼痛。

姬珩十指扣住我的手,他说:「我们回家。」

我轻声问:「你怎么能拉你神明的手。」

他俯下身来,伸手轻抚我眉间一点朱砂痣,带了点散漫笑道:「本君是魔,平生所愿不过是亵神。」

他吻上我的眼角,舌尖微润卷去我将落未落的一滴泪。他凶起来:「不许再哭。

「不然亲你。」

7

人间祸患不停,疾病横行,死的人连城外的乱葬岗都丢不下了,各地的乱象都不尽相同,只是清一色的缟素与哭声满天飞,真是满目疮痍。

人间的官员尽心尽力,只是此事并非人力可以解决。他们想起庙里供奉百年、香火不断的桑榆仙子,百年前供奉她便是因为当初人间如同炼狱时,她一介仙子现身,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生了疫病的、被鬼气侵袭的、不知生死的活死人,都被送到了桑榆庙中,祈求哭泣的声音长达九重天。可是哭了有月余,这位当初面慈心善的仙子,半分垂怜也没有赐下。

我料想桑榆大约心上十分慌张,她并非不想出手相助,可她如今就算享了一百年香火、修了我蓬莱的仙诀,可到底天生资质低劣,这样大的担子落在她身上,她又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呢?

桑榆病急乱投医,把我百年前为人间一类疾病写的方子赐了下去,倒因此死了更多的人。更可怕的是,服了这药的人死后却成了活死人,完全没了人的心智,却嗜血食人,好端端一个人间,不过三个月就成了人间炼狱。

桑榆享了一百年香火,到头来大难当头,却半分都不能为苍生解忧,她的庙宇被推倒,笑盈盈的塑身被不留情地砸碎,脆弱的信仰和无用的神明,在祸患起的那一瞬间就该崩塌了。

桑榆走投无路,只能亲自求到鬼都来。她倚靠香火得了不少修为,可是如今遭了反噬,实在是虚弱不堪。

行止君陪她一同来的,她面色憔悴,仰头看那一座华阴庙,喃喃道:「你入了魔,却还有人信奉你。」

行止君替她开口:「人间有难,想必华阴你总有些法子救苍生于水火之间的。」

「想必不是苍生有难,是桑榆有难,这才求到了我这里。」我轻笑出声。

行止君一哽,也别过头说不出话了。

桑榆上前半步:「帮帮我。」她咬着下唇,喊出了一声,「姐姐。帮帮我。」

我许久不曾发怒,听见这声姐姐却忍不住恶心,反手一巴掌扇上她的脸,我冷笑道:「蓬莱血脉纯净,不知道何时出了一个这样杂乱、不知谁生谁养的仙子?」

她被打侧一边去,捂着脸,却被骂昏了头。

「这一巴掌,还你当日九重天辱我。然而你我之间,尚未两清,听清楚了吗?」

姬珩握住我的手轻揉,噙着笑:「这一巴掌何必亲自脏了你的手,魔渊里的魔兽日日躁动,想必桑榆仙子的肉质细腻,给魔兽吃也不算浪费。」

他这样喜怒不辨的魔主说了这样一句话出来,桑榆和行止君对这一巴掌的事再不敢有计较。

我便继续慢慢说:「我早前便和你说过,享了我这样多的荣光,也该担起这一份职责来,又想要风光,又想坐享其成,天底下恐怕也没这样的好事。桑榆,你的霉气,在后头呢。」

「滚出鬼都。」

等他俩走后,姬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当真不管这人间的祸患吗?华阴上仙。」

我摇了摇头。他意料之中点点头,一双狭长眼微弯,摸了摸我的额顶,轻声道:「我家小姑娘,本就是这样心怀苍生的好心肠。」

我反问他:「你的小姑娘?」

他便也低下头,离我的唇不过一厘,轻轻啄了下,语气缱绻:「我的,小姑娘。」

人间有句话,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桑榆便是这般情况。庙宇倾覆,她解决不了灾患,此为罪一。南荒诸岛灵气消失,她替了华阴上仙的位置,却连一点灵气消失的原因都没有找到,无用,此为罪二。她为暗里入魔的长辛所哄骗,调走了镇守地裂节点的重光上仙,让百年前的浩劫,又一次降临了人间,此为罪无可赦。

一道地裂十分狰狞可怖地划过苍茫大地,数不清的灾厄源头从里头爬出来。仙界这才念起我的好,屡屡派了仙君来鬼都拜奉,想要请我回去,都被姬珩挡了回去。

他懒散笑道:「我养了那么久才重新求得她这样开心,如今有了劫难就要抓她回去忙碌。算盘打得精明。」

这地裂发生,魔界却是难得的祥和太平,酆都上方仍是被一片郁气给压着,窥不得半分天光,然而这样的放逐之地,连灾厄也不肯踏足,不知是好还是坏。

神桑花这样开着,在阴郁的魔界盈盈地摇曳。这里生的妖魔不说纯善,可是与外界所传形象总归大不类同。真正的小骷髅鬼在坡上踢着它的脑袋滚来滚去,我和姬珩道:「这样的劫难再发生,对魔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日长街我曾目睹妖魔向我的庙宇跪拜祈求,姬珩说他们祈求妖鬼与魔不受世间偏见,祈求有朝一日能光明行在日头下。神仙降世,世人跪拜相迎。妖魔现身,人人怒骂喊打。这样的世道,他们想要推翻了去。

他捏着我一截发尾把玩,一簇神桑花正迎他而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我便侧过脸看他,我想起轮回境中所见,姬珩生而妖魔,沦落人间遭诸多不幸,我说:「仙界不能救世,那就我们来。」

神桑花吹动,我说:「我想你光明行在日头下,而不必抓着我这样一个没用的神明。」

姬珩垂下眼来瞧我:「你不是没用的神明,你是我深渊中的救赎。」

他喊我一声名字,珍重、郑重:「华阴。」

8

人间秩序已不可控,地裂里爬上的怪物不仅吞吃人,还带来极毒的疫病,人间如此大难,九重天的仙君本不该坐视不理,可是他们发现,这疫病竟然连仙君都不放过,对策想不出,便只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看这世间诸般苦痛。

只是火究竟还是烧到了九重天,原本清澈无比的天河淌着黑气,这帮子仙君也不得不操劳起来,才发现长辛早就入了魔,而桑榆更是惹了祸,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九重天像是突然从蛊惑中醒来一般,一个个哭哭啼啼地跪在鬼都外,喊着求华阴上仙原谅。

我奇怪道:「我已入魔。世间哪有什么华阴上仙?」

许久不见的行止君却苍白一张脸出现在我的面前,反手给我看一株如玉般玲珑的花,株上并蒂两花,他说:「此名两生花。花开两朵,一黑一白,桑榆之地的蛊药,自己吃了白花,再把黑花磨粉倒入天河水,便可达到蛊惑人心的作用。桑榆,便是如此,日复一日地控制了我们。」

他几近痛苦道:「华阴,我本意并非如此。」

姬珩却轻笑:「并非如此么?她被带回九重天的时候,想必也还没用这花,谁逼你们找替身了吗?」

他上前两步,一簇白火在他指尖将燃未燃,压着怒气:「我侍奉的神明,我掌心的小姑娘,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她?」

行止君别过眼去:「我心中信念不稳,总归是我的错,没认出长辛早已入魔,寻了替身替你,待我解决眼前大患,便自去仙骨,向你赎罪。」

姬珩便懒笑道:「你尚且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死了谁来给我们华阴出气,你不如先断一指,聊表心意。」

行止君咬着牙,倒也不磨蹭,用他的本命灵器斩落一指,颤着和我说:「千般原因,皆是我起了个错误的头,让桑榆来替你。华阴,抱歉。」

诸般痛苦,抱歉二字不能补偿,但他也只能说一句,抱歉。

9

因着仙界之前不顾人间的事,姬珩便派了魔将妖兵前往人间镇压怪物,起初人们当然恐慌,可久而久之,却发觉这些奇形怪状的妖魔,恐怕比天上的仙子都要来得心善些。问魔将出自谁麾下,姬珩一律让回答:华阴。

只是地裂不合上,这灾祸就是源源不断,前头有华阴上仙以身封印地裂之渊,然而如今华阴已堕魔,不是谁都能有资格跳这深渊的,需修华阴上仙那套心诀,有至灵之身,还需享人间香火,身有功德诸多条件才行,然而想来想去,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仙子满足条件的。

桑榆仙子。

天上地下找不着她人,但我知道。我重来了蓬莱,上一回没登上这蓬莱岛,果真与我记忆中的不类同的。蓬莱岛上的花树仍然开着,我的母亲护着桑榆将她藏匿此处。

桑榆本就神思憔悴,一见了我几近崩溃,她说:「同样是母亲的孩子,凭什么你什么都有,即使堕了魔还有人倾顾,而我从小生于桑榆之地,母亲对我不闻不顾,无人照料,可这样偏的地方都听过你的名字,说蓬莱岛的华阴仙子何等高洁,我便只能新生艳羡。后来才知道,原来你是我姐姐。可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呢?」

我平静地问:「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着你不过是个野种,因着你不过是个卑劣蠢坏的种。」

桑榆睁大了眼,面色发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桑榆,我从始至终,不曾欠你半分。」

她含着泪轻笑两声:「对啊。你不曾欠我半分,可你的存在,让我觉得就是天道对我的一分亏欠。好在,我已享过你的荣光百年,这样一百年,每日都比我在桑榆之地的几百年要快乐许多。」

我微笑道:「故而,也便是你偿还这百年快乐的时候了,你为长辛引开重光,导致地裂浩劫重现,现在也该是你,重新把它填补上了。正如我百年前那般,以身封印地裂。」

她微微睁大眼,颤抖着说不出话。我便慢慢补上:「你瞧我风光无限,却不知道这后头担起的职责。五百年间,我无一日不苦练、无一刻懈怠,才有人间供奉、才有上仙之名。你以为你能强占我的地位么?拿了我的功德,却连人间祸患一分力都尽不了。无用之至。」

我把手拢在青袖里,长风吹拂,花落得不少,我说:「享我之荣,担我之责,有何惧之有?」

桑榆的指节都发了白,良久,她才说一声:「好。」

我离开蓬莱,路遇那株花树时,正见有人在身后唤我一句,我停步,原来是我的母亲。她像是老了几百岁的模样,如斯苍老疲惫。

我怨她害死我父亲,她怨我是她的女儿却还恨她,兜兜转转,成了这样的结局。她张了几次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花树落雪,我说:「你从未给我梳过发。」

幻境中我瞧得清晰,她曾在此给桑榆梳发,神情那样和煦。

话到这里,再没有言语,相望片刻,我还是离去。越过冥海,却突然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有只魔尊装成的小骷髅鬼,不说话时竟也算乖巧,喊姐姐时,我都忍不住红了耳。

正念着,却有长风乍起,海上空悬落日,一片光明灿烂。风里传来白檀落雪的香,有人从后边拥住我,他低哑一句:「姐姐?」

我应。

他抬手半侧过我的脸,于我唇上轻吮。像是春风般温柔。

往事暗沉,来日之路却灿烂。

10

地裂终究被封尽了,桑榆以身祭渊,只是留下的都是一遭骂名,一道划在九州的狰狞伤疤便如从未出现过那般合拢去。行止君如他所言,自剔了仙骨。长辛后来被我在无望山下捉到,一挽神弩要了他的命。

他魂飞魄散前,说师姐,我悔。我说,你活该。

我路过乌鸡山时,见到乌鸡堆里混了只杂毛乌凤,它见了我不住地往我身上蹭,却连我半边衣角都摸不着。遂羽连个人身都维持不了了,也不知道还有无神智,还是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深渊怪物逃窜,剿尽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只是仙界人界,损失都颇为惨重。我曾去人间看过,这些妖魔虽生得奇怪可怖些,倒十分受这些民众的尊敬,一如从前尊崇天上人。

小骷髅鬼也傻兮兮地混在这里,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和人间的小孩一起踢球玩。有小孩揪住我的衣角,仰起脸问我:「姐姐,你是仙女吗?」

我说:「不,我是魔。」

她笑眯眯地说:「您是华阴吗?」

我说「是」。她一下就欢呼雀跃起来,她说人间新建了许多庙,比以前供奉桑榆的还要多许多许多,不供神仙,只供一个魔,名为华阴。她夸我比塑像上好看许多。

我心灵福至,再回魔界,这里不比从前热闹,只是昏暗依旧,还有华阴庙依旧。

我挽神桑弓,天地灵气汇拢于弓上,我咬着牙,从未如此觉得这神弩如此难挽,想必是要行之事逆天理,便格外艰难。我通身魔气耗尽,却还离神弩弯成满月差一些。

却感觉有人在我身后落定,我被拢在他怀中,十分安宁。他将手搭于我手上,那样有力,一同将这神桑弩挽成满月,天地间魔气与灵气俱汹涌汇聚,是前所未有的澎湃,汇于这弦上成了一只阴阳皆俱的神箭。

下一瞬,箭从我和姬珩所握的神弩中向天飞出,比刀剑凌厉,比烟火璀璨,曳着尾,就往这覆盖了魔界千万年之久的阴郁穹顶射出。这一箭凝聚了无数妖魔的期望,一举冲破天地法则的束缚。

污浊退散,阴郁不再。阳光再无阻挡地倾泻而下。

从此魔界,天光大亮。

我有一座永不坍塌的庙,我有一个无上忠诚的信徒。

从前从前,这里有一座华阴庙。

-全文完-


  • 摆摊卖什么赚钱成本又低(摆摊成本低的有什么)
  • 2024-11-22摆摊成本低的有什么贴膜贴膜真的是小本生意,但是利润是很客观的,一般膜最低可到1元/张,稍微好一点的就几块钱一张,你卖10元/20元的价位,帮忙贴一贴,用不了多少成本可惜贴膜确实太多了,竞争压力大卖棉花糖棉花糖主要是机器。
  • 为什么新版西游记没有马德华 马德华为啥不演猪八戒
  • 2024-11-22为什么新版西游记没有马德华 马德华为啥不演猪八戒马德华饰演的猪八戒,在人们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在《西游记》拍续集的时候,猪八戒突然换演员了,成为崔景富饰演这是为什么呢?(猪八戒)猪八戒是吴承恩所作《西游记》中登场的虚拟角色又名猪刚鬣,法号悟能,。
  • 昆凌2岁小周周拍照(自己娃当专属摄影师)
  • 2024-11-22自己娃当专属摄影师1/413日,戚薇晒出与李承铉的合照,照片中戚薇坐在老公肩头好似热恋情侣看戚薇发文“感谢摄影小匠”,看来这张照片出自自己女儿lucky之手,不过明明都当了爸妈的专属摄影师,却还要被迫变成爸妈的狗粮接收。
  • 黑白条纹衣服怎么搭配(更具时尚感)
  • 2024-11-22更具时尚感黑白颜色条纹衣服加上西装裤:这条裤子让女性显得干练一些,让自己显的非常的时尚,不仅可以突出自己的气质,而且让腿部的线条变得更加的细长,再加上这件条纹的上衣,会让你显的非常靓丽和时尚,这两件从整体来看,。
  • 跑步大概坚持多长时间才能适应(什么时候适合跑步)
  • 2024-11-22什么时候适合跑步为什么拳击手大多数时候都选择在早晨跑步,早晨五点钟、六点钟太阳刚出来,甚至还没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还在睡觉!我经常在网上看到很多人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天黑的情况下就出来跑步,每天早上5点钟开始跑,实际。
  • 基督山伯爵完整版的(音乐剧基督山伯爵中文版强势来袭)
  • 2024-11-22音乐剧基督山伯爵中文版强势来袭周周有戏睇,湾区粤韵由你启!今周有咩好戏?音乐剧《基督山伯爵》中文版、经典戏剧作品《恋爱的犀牛》、高清放映话剧《直线偏执狂》……——广州——纯粹系列从肖邦到拉赫玛尼诺夫的浪漫印芝钢琴独奏音乐会时间:1。
  • 海棠的花语和寓意(有关海棠的花语寓意简介)
  • 2024-11-22有关海棠的花语寓意简介它的花语寓意是快乐聪慧叶片嫩绿色,花朵一年四季都能绽放,开花时看着很活泼的样子,因此深受人喜爱可将它送给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或者是依然有颗童心的成年人,表示一种对他们的赞美,希望永远有颗童心,永远快乐此外。
  • 湖人夺冠老詹的奖励(多次出现在湖人替补席位)
  • 2024-11-22多次出现在湖人替补席位本内容来源于@什么值得买APP,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作者:Miss女装NBA常规赛已经接近尾声了,湖人的比赛主场像往常一样座无虚席,观看比赛的朋友们都能发现,近期有一位漂亮姐姐经常出现在黄金替补席上近。
  • 华为手机如何投屏到电脑上
  • 2024-11-22华为手机如何投屏到电脑上华为手机无线一键投屏到电脑的具体操作步骤如下:1、首先检测自己的手机是否支持无线投屏功能2、然后我们点击无线投屏,搜索在同一个网络环境下的支持投屏的设备,然后点选设备,开始连接设备3、理论上连接设备成。
  • 抗衰老的食物都有哪些(抗衰老的食物介绍)
  • 2024-11-22抗衰老的食物介绍鲫鱼鲫鱼含有全面而优质的蛋白质,对肌肤的弹力纤维构成能起到很好的强化作用尤其对压力、睡眠不足等精神因素导致的早期皱纹,有奇特的缓解功效西兰花西兰花富含抗氧化物维生素C及胡萝卜素,开十字花的蔬菜已被科学。
  • 春季农资市场督查(招远市综合执法局开展辖区春季农资检查行动)
  • 2024-11-22招远市综合执法局开展辖区春季农资检查行动胶东在线3月13日讯(通讯员王清江)为了切实维护罗峰辖区农资市场秩序,保证放心农资供应,维护农民合法权益,让农民用上放心种子、放心农药、放心肥料近日,招远市综合行政执法局罗峰中队在辖区内开展了农资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