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语叫“有奶便是娘”,意思是讥讽有人为了某种目的,不惜丧失人格尊严而投机钻营甚至卖身投靠。
而《红楼梦》里还真把奶母称为“妈妈”,例如王熙凤就把贾琏的奶母赵嬷嬷当面叫“妈妈”。据说在清朝有尊敬乳母的习俗,好像是自康熙开始形成的,因为康熙对他的乳母就毫不避讳地称为自己家的“老人家”。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上行下效,贾府对乳母也是相当尊敬的。
乳母的功劳当然很大,受人敬重实属应当。还是以王熙凤为例,她就对自己丈夫的乳母很尊敬。问题是有的乳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真以为“奶”了就是“娘”,自恃有功,倚老卖老,一个劲地给别人找不痛快,结果自己落了个招人嫌、惹人厌的结局,自己不服老,不自尊自重,反弄得自轻自贱。
比如贾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就是。
李嬷嬷进入我们的视线是第八回。在这一回里,她没眼色而多次阻止宝玉在薛姨妈家饮酒。此回只从薛姨妈口中戏称她为“老货”,又提到她的孙子,估计已经算老了,而至第十九回再出现时就已经拄上拐了,应当真的是“老货”了。
按讲贾府对她算是很不错的,因为早就安排她的儿子李贵“就业”了——成为宝玉的外事秘书之一。相比之下,贾琏虽然比宝玉大得多,王熙凤手上又有权,可他的乳母赵嬷嬷的两个“栋梁”之才儿子(赵天栋和赵天梁)却还一直在家“待业”呢,只是赶上兴建省亲别墅,才让王熙凤强行给安排了个出外差的季节性工作。所以,李嬷嬷本应该满足才对,可她偏就不服老,还摆资格,耍威风。
贾宝玉去看薛宝钗,赶上下雪,薛姨妈就留下吃果子、吃饭。宝玉见有喜欢吃的东西,天气也冷,就要饮点酒。薛姨妈忙让拿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不仅劝薛姨妈别上酒,还说些让薛姨妈听了也不舒服的话:
……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这是什么话!看似好心规劝宝玉别吃酒,其实不过是担心自个被挨骂,怕自己“白赔在里面”,而且还说得如此难听。合着老太太、太太在场他可以放开了吃酒,当姨妈的面就不行?让他吃酒就是没调教的、讨好的、不管别人死活的?
要说薛姨妈是真够有涵养的,只是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本来薛姨妈已经大包大揽了,有事由她担着,你就别再管了,真不放心的话,充其量也就给薛姨妈递个眼色就行了。可这个李嬷嬷就是不识相,竟拿“杀手锏”吓唬宝玉:“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防问你的书!”宝玉最害怕其父贾政问他“读书”的事,果然一听便垂了头,弄得薛姨妈和宝钗也无趣得很。
倒是黛玉心直口快,一句话就把李嬷嬷给堵住了:
……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
宝玉这场酒吃得很郁闷,心里便存了气,回来听说李嬷嬷把他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拿回家去给孙子吃,又把早上的枫露茶给喝了,便借着酒劲发了一通酒疯,要撵走这位乳母。宝玉这通脾气虽然被袭人止住了,后来也没具体交待是何结果,但肯定进行了人事调整。
一是茜雪没再出场——根据脂批她是在宝玉最后关进狱神庙时才再次出现的。从后来李嬷嬷话中也可知,她知道茜雪的下岗与她有干系。二是李嬷嬷自己也被“告老解事出去了”。这两件事虽然没有正式行文,但还是点明了宝玉发脾气后的结局。对于李嬷嬷来说,“退休”了就好好养老呗,想来转转也行,只是要有自知之明,可她偏偏不服老,以致又闹出许多不堪来。
贾妃于元宵节省亲后,阖府都累了,休息的休息,闲散的闲散。李嬷嬷惦记着宝玉,就拄着拐来探望。宝玉没在,袭人回家吃年茶没回。她见晴雯、麝月等一屋子丫环在斗牌玩闹,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就十分看不过,感叹道:
“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塌, 越不成体统了”(大有“离了我就是不行”之意)。可丫环们知道她已经退休了,管不着她们,就只顾玩,也不理她。她问什么丫环们不耐烦地胡乱应着,还冒出一句:“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恰又看见酥酪,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着就要吃。丫环说快别动,那是宝二爷给袭人留的,别等二爷回来了又发脾气——意思是指上次豆腐皮包子和枫露茶的事。李嬷嬷听了是又气又愧:
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
说着赌气偏就吃了,听有丫头劝,还不买账:
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
宝玉和袭人回来后,听说酥酪又被李奶奶吃了,宝玉正要再次发飙,被袭人慌称吃了会闹肚子,才没再发作。
事情本该过去的,可巧她次日再来时,袭人因病躺着发汗没起来,她就开始算总账了,骂袭人:
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
宝玉、宝钗和黛玉等听见闹,都来劝,说袭人是病了才没起来,她益发来气了:
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
又拉住钗黛二人诉说起茶呀、茜雪呀和酥酪等事。恰巧被路过的王熙凤听见了,过来便是一通反话正说:
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
她借机便跟着风姐,一边走还一边说:
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
宝钗黛玉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指王熙凤),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看来李嬷嬷是把宝玉不孝敬她的仇恨都记在了袭人身上,其实,袭人还确实是“躺枪”冤得很。第一次宝玉耍酒疯是袭人压下的;这次酥酪事件也因袭人的乖巧隐忍才灭于萌芽,如果又是留给晴雯的,问题就一定会再闹起来;袭人确因生病才没起来迎接她的,可无论这么多人怎么解释她就是不相信。
人老了还不服老,且又倚老卖老,加上自认功劳颇大,就更是自抬身价。越不服就越想争,一点小便宜都想占,有过一次教训还不汲取,偏与一个年轻姑娘争宠夺爱,和一帮子小丫头争来斗去,结果就如她自己说的“讨了个没脸”。
王熙凤也是实在忍不住了,贵妃省亲的事才刚结束,又还在大正月的,你这么闹,“你是个老人家,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真真是自轻自贱!
和李嬷嬷相比,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就清醒得多。听说贾琏送黛玉从苏州回来了,又要建省亲别墅,为了两个儿子“就业”就过来看看。
贾琏夫妇正吃饭,便热情邀请这位赵妈妈上炕一同吃酒,她却执意不肯,后来只在脚踏上坐了,就着炕沿下设的小杌子自吃。尽管以前为儿子的事,多次求贾琏关照没办成,但在王熙凤调侃贾琏有什么“内人”、“外人”的一通笑闹中,赵嬷嬷还是真心的替贾琏维护。提儿子的事,也只是请求的口气:“从此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人老是自然规律。过去没有退休制度,一直干到不能再干了方罢休,就不存在心理失衡的问题。后来随着退休制度的确立,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得退。尤其是官位高的,一旦退下来,就需要进行自我心理调节和适应,老想着自己过去的功劳贡献,疑虑计较着别人的态度,不服老,不自重,发牢骚,找平衡,其结果必然是:轻则自轻自贱,重则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