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被称为“深圳元年”。
只用了四十年时间,深圳便跻身中国一线城市并成功吸引全世界的目光,成为国际性都市;怀揣梦想的人从四面八方来此奋斗,成为敢想敢为的深圳人。但也正因深圳年轻,深圳人来源复杂,所以,虽人人尽知,却处处误读:如文化沙漠,冒险家的乐园……正如文化学者胡野秋在他所著的《深圳传:未来的世界之城》中所说的那样:“试图迅速而准确地描述深圳,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胡野秋说:在人类的建城史上,城市都是一步一步叠加式地累积而成,在漫长的累积过程中,建构了城市的自然风貌和人文传统,形成了此城与彼城的分别。深圳则不然。准确地说,深圳不是建成的,而是“造”成的,它的出现让人猝不及防,于是人们只能用“一夜之城”来形容它。
在很多人的眼里,深圳也许是横空出世的现代商都。但实际上,在它历经600多年的烟尘以后,深圳其实是依然健在的古代商业文明的标本。胡野秋说:中国的改革开放,把它从南方以南的深水里打捞出水面。因为“历史选择了深圳,决不偶然”。
以下内容节选自《深圳传:未来的世界之城》,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深圳传:未来的世界之城》,胡野秋著,新星出版社2020年7月版。
作者丨胡野秋
摘编丨安也
“深圳”的含义是什么?
深圳,也许是当今中国最知名的城市。
“北上广深”业已成为一个挂在常人口中的固定词组,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共同构成了中国城市群中的第一方阵,它们被简称为“一线城市”。
但与深圳比肩的其他三座城市,一座是首都,另一座是直辖市,还有一座是省会,唯独深圳是一匹黑马。
人们对这匹黑马几乎来不及打量,它给人的印象除了年轻还是年轻,仅仅在40年前,几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城市的名字。甚至在世界范围内,它也是城市建设史上的一个奇迹。因为我们似乎从没有听闻一个城市只用了40年,就从一个30万人的小城扩张为2000万人的超级大都市。
也许正因为这匹黑马来得太快,人们对它的印象便定格于40年前,定格于我们常常从媒体上读到的有限的信息:深圳是改革开放的产物,1979年宝安县撤县建市,才有深圳市。甚至人们已经习惯了媒体上的绰号“小渔村”,但深圳真的在改革开放以前只是一个小渔村吗?
关于“深圳”这个市名,这些年流传过不少搞笑的版本,我曾亲身经历过一次会议,一位地市级领导在传达关于推广“深圳经验”的中央文件时,脱稿时口头说“深圳”两个字准确无误,但低头念稿时便读成了“深川”,如此抬头低头之间,“深圳”“深川”便在舌间往返穿梭,引得台下面面相觑,不知此圳究竟何为正音?想起汉字形声字居多,于是一直遵循“有边读半边,没边读中间”的习惯,大部分都能将就过去。这位市长大人也许秉承了“读字读半边”的光荣传统,所以犯了这个小错。这个误读延续了很多年,直到近些年才基本消除。
一座城市让一个不常用的汉字复活,这也是另一种奇迹。
笑话归笑话,弄清“深圳”这个地名何时产生以及寓意何为?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其实,深圳这个地名古已有之,从目前所能查到的史料看,“深圳”最早被史籍记载是在清朝康熙二十七年
(1688年)
《新安县志》,在地理志内“墟市”条目下的“深圳墟”,当时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从那时算起,“深圳”这个地名至少已经存在331年了。另有一说是明朝永乐八年
(1410年)
即已有此地名,但尚未能查到确切文字记载,只能暂时存疑了。
但根据“深圳墟”记载的时间推断,深圳地名应该是在明代后期至清代初期就存在,这是基本无疑义的。
“深圳”的含义是什么呢?
顾名思义,“土”指田土,“川”指“归向大江大海的水流”。“土”与“川”的结合表示:田野间通向江海的水道。简言之,“圳”即是“田间水沟”的意思,“深圳”也即“深深的水沟”。
“圳”字在岭南其实是常用字,深圳、梅州、惠州等地以之构成的地名比比皆是,如圳上村、圳头村、石圳等。离开了广东的粤语区域,这个字才逐渐稀少起来。
此后,在康熙二十七年
(1688年)
的《新安县志》中,也有了“深圳墟”的记载。“墟”就是集市的意思,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在如今深圳的区域内涌现了36个集市,其中最著名的是四大名墟:深圳墟、清平墟、观澜墟、东和墟。深圳墟位于今天的东门街道,清平墟位于沙井街道,观澜墟位于今天的观澜街道,东和墟位于今天的沙头角街道。
目前这四大古墟中,只有观澜墟保留了清末的集市旧痕,其他三个墟都已不复当年的容颜了。
当年的深圳墟之所以成为众多集市中最具规模、最有魅力的集市,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深圳河与它的三条主要支流
(大沙河、双流河和清水河)
冲刷出一大片平坦的谷地,深圳正好位于这个谷地的中心。而且,有三条连接深圳和香港的道路
(元朗至惠州、南头至沙头角、布吉至九龙)
都在这里交会。
这样的优越地形,也使深圳墟当仁不让地一跃成为广东省内著名的集市。其繁盛程度远远超过周边的其他集市,拥有东、南、西、北四门,最为繁荣之所是东门一带。如今深圳的商业中心区之一东门老街,便是由此发展而来的。
从清朝中期开始的两百多年间,每到农历的二、五、八日,深圳墟便迎来一片热闹的“墟日”
(赶集日)
,到了赶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会汇聚到东门老街的深圳墟,他们肩扛手提,带来丰富的海产品和农作物,在这里交换各自需要的生活用品和生产物资。
这是一幅巨大的铜版浮雕《老东门墟市图》,我曾站在东门老街的中心位置,面对这幅巨型的壁画,寻找当年深圳墟繁荣的印记。
从这幅图上,清晰可辨“鸭仔街”“猪仔街”“西和街”“渔街”等商业街道的昔日繁华,人们在“多仁米铺”前买米,在“大来金铺”前秤金,在“怡和海鲜货栈”前交易生猛海鲜,当然更少不了在“四季花店”前选摘露水欲滴的鲜花。
“深圳”就这么一直并不寂寞地繁荣着。至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宝安县的县城便在深圳镇。一些喜爱看黑白电影的影迷,应该还记得20世纪60年代,有部电影叫《秘密图纸》,那是一部反特片,今天我们习惯称之为谍战片,其中有个特务说了句台词:“我明天要去深圳。”指的就是到宝安县城的深圳镇,到东门老街附近的罗湖桥与香港来的特务接头。这也许是当代最早涉及“深圳”地名的文艺作品。
如此看来,谁还能妄言“深圳”年轻呢?
在很多人的眼里,深圳也许是横空出世的现代商都。但实际上,在它历经600多年的烟尘以后,深圳其实是依然健在的古代商业文明的标本。
中国的改革开放,把它从南方以南的深水里打捞出水面。
历史选择了深圳,绝非偶然。
“鹏城”这个别名从何而来?
中国的城市都有别名,概无例外。
如昆明四季如春,叫春城;重庆依山而筑,叫山城;拉萨因位于青藏高原终日沐浴日光,叫太阳城;广州因传说有五羊衔穗降福,叫羊城。至于叫“龙城”“凤城”的更能牵出一串。
每个城市的别名,都包含着祥瑞和期待。
深圳的别名叫“鹏城”。
大鹏其实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大鸟,有点类似凤凰,是远古人类对鸟类图腾崇拜的符号化存在。在中国文化中,大鹏是个富有刚猛之气、向往自由的神物,最初描述它的是庄子,庄子在《逍遥游》中写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翻译成白话就是:北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鲲。鲲非常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变化为鸟,它的名字就叫作鹏。鹏的脊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当它振翅而飞的时候,翅膀就好像挂在天边的云。
庄子是浪漫的,文字也极尽诗人的想象。但这种由大鱼幻化而成的巨鸟,却在中华文化中经过代代相传,逐渐成为一种具象的神一般的存在。
无论人们多么崇拜这种神奇的大鸟,但谁也没有真的见过它。那么,深圳究竟为什么叫这个别名呢?又从什么时候被称为“鹏城”的呢?
目前最流行的说法有三种。其一,认为是“大鹏所城”的简称。因为明洪武二十七年
(1394年)
设立“大鹏守御千户所城”,距今626年。
其二,认为是因“大鹏湾”而得名,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只在空中翱翔的大鹏飞至南海边,被这里的秀丽风景所吸引,于是以此为家,它昂扬的头变成了大鹏山。这也与《逍遥游》中“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相吻合,按照庄子的安排,那只健硕无比的大鹏从北海启程,目的地便是南海。它劲展的双翼西边成了大鹏湾,东边成了大亚湾;它坚挺的尾翼化成了排牙山;它健美的身躯就成了今天的大鹏半岛。假如您设想一下自己身在半空,便可见大鹏湾位于深圳和香港之间,东边的深圳大鹏半岛与西边的香港九龙半岛,如两只手臂将这泓湛蓝的海水温柔地拥抱于怀。
其三,由上一个说法延伸出来的“象形说”。在有些人看来,深圳的别名叫“鹏城”,是因为大鹏半岛和九龙半岛舒展开来,构成了大鹏湾的两翼,它们像极了庄子笔下“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那个大鹏鸟。
于是人们有理由认为,这三者定是“鹏城”名称的由来。
但如果撇去浪漫主义的泡沫,我们理性地分析一下,大鹏所城是明朝的军营,按照古代建筑的一般命名规律,均会依照属地原有地名命名,正如当今在深圳西部南山区的南头村,还有一座与大鹏所城同时期的“南头千户所城”。所以“大鹏”地名一定在建“所城”前便已有之,应该是个村落的名字,大鹏所城因为大鹏村而得名。
这与今天人们的理解正好相反,深圳不是因为“大鹏所城”而得名鹏城,恰是因为先有大鹏村而后命名了大鹏所城。
至于大鹏湾,离今天应该就更近些了,在古代我们还没有明确的海湾概念,即使有“湾”和“涌”等字样,那也只是指小湾、小涌而已。在明朝的海图上,我们还看不到标注“大鹏湾”,而在晚清以前,海图上同样没有“大鹏湾”。
“大鹏湾”的名称与“大鹏所城”的关系密不可分,因为在海湾被标注前,地图上常常有“大鹏所”的字样,标注着这个虽已名存实亡,却仍让英国海军心存忌惮的军事要塞。
“大鹏湾”在地图上的现身,最早出现在光绪二十四年
(1898年)
中英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之后,在此之前因为深港同属一地,所以地图上并不特别标明海域,但因为要割让领土,自然必须分清与土地相连的海洋,加上英国是当时的世界第一海洋帝国,具有极强的海洋意识,所以海湾自然也就开始命名并标注了。
这是一段手足分离的惨痛历史,后面再来说它。
大鹏半岛的陆地面积为294.18平方公里,海岸线长度达到了133.22公里,被称为深圳的“黄金海岸”,蜿蜒伸展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曾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为“中国最美八大海岸”,这条海岸线像一条金色项链悬挂在蔚蓝色的南海颈项。大鹏海岸包含了东涌、西涌、杨梅坑以及南澳四大地域,这里沙质细软、礁石林立,海边景色融山光、水色、林涛、海风、潮音、征帆、鸟语、花香为一体,有如“蓬莱仙境”;陆上山峦起伏、云雾缭绕、林密鸟众、草茂流清,好似“世外桃源”。
深圳虽起于农耕文明,没有赶上“大航海时代”的脚步。但在“一带一路”的新时代,它已经做好了向深邃的海洋挺进的准备。
“鹏城”这个别名早就预言了这一天的到来。
这座城市的最大财富就是它的“观念”
在人类城市发展史上,不同的时期,总有一些新城异军突起,也有一些老城黯然退出,在犹如潮水般的进退消长中,有些灼灼其华,有些则逐渐被遗忘了。只有那些穿越过漫长岁月的风尘,仍然出类拔萃、呈现卓越的城市,方可称为“伟大城市”。
而成为“伟大城市”,除了它们留下的建筑、街道,更有它们贡献出的城市精神。
1979年
2012年有一本书影响巨大,这本书叫《城市的精神:全球化时代,城市何以安顿我们》,加拿大贝淡宁和以色列艾维纳是牛津大学的政治学博士,他们从耶路撒冷到纽约,从北京到香港,漫步在世界名城的街头巷尾,寻找城市精神的内在奥秘。他们认为:“真正伟大的城市,能够给人以尊严和好的生活。”而且“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它自己的独特气质”。他们援引诗歌与传说,对照政经史地与现况,与城市居民对话闲谈,从中归纳出他们认为的城市气质,如纽约“抱负之城”,耶路撒冷“宗教之城”,柏林“宽容之城”、巴黎“浪漫之城”、牛津“学术之城”、北京“政治之城”、香港“回归之城”等。
城市之间不仅以建筑和物质外观区分开来,而且以独特的习性和价值观而形成差异。人们为了生活而来到城市,为了更好的生活而留在城市,城市不仅要成为人们的生存空间,更要担负起安顿人们心灵的重任。
很多人既惊讶于深圳崛起,又对崛起背后的秘诀甚感兴趣,那么深圳为什么能崛起?它最大的财富是什么?是摩天大楼林立?是巨大的GDP?是无处不在的机会?
2010年8月,在深圳经济特区建立30周年之际,一位名为“为饮涤凡尘”的网友发表了一篇题为《来深十八年,再回忆那些曾令我热血沸腾的口号》的帖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深圳全城共鸣。
深圳报业集团顺势而为,启动了“深圳最有影响力十大观念”评选活动。广大市民踊跃参与,经过几轮评选,从海选出的103条“深圳观念”中筛选出30条。然后在报纸上全民投票,最终,市民与专家共同评选出“深圳最有影响力十大观念”。其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敢为天下先”三个观念均获全票,可谓反映了广大民众的心声。2016年6月,深圳评选“十大文化名片”,“十大观念”再度高票当选,足见其在深圳的地位和影响非同一般。
至此,人们猛然醒悟,这座城市的最大财富就是它的“观念”,是以“十大观念”为代表的城市精神,这种精神最终改造了城市的整体气质。
时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王京生提出了城市发展的“三段论”:拼经济、拼管理和拼文化。而内涵丰富的“深圳十大观念”则贯穿、覆盖了这三个阶段的全过程。
在拼经济方面,深圳人提出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敢为天下先”等观念。这些观念犹如春雷,点燃了蛇口的开山炮,催生了新中国第一张股票,敲响了土地拍卖第一槌。它们标志着改革开放的兴起和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破壳,代表着深圳精神的孕育和诞生。
在拼管理方面,深圳人先后提出了“鼓励创新,宽容失败”“改革创新是深圳的根,深圳的魂”“深圳与世界没有距离”“来了就是深圳人”等观念,体现了深圳对外开放的博大心胸和海纳百川的包容精神。为打开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为建设现代化、国际化先进城市的体制创新提供了广阔空间。
2019年,港珠澳大桥。
在拼文化方面,深圳人率先提出了“让城市因热爱读书而受人尊重”“实现市民文化权利”“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等观念,显示了深圳人的文化自觉、自立、自信和自强,为城市的爆发性增长转向持续性增长,由数量性扩张转向质量性提升,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文化动力。从2000年起,深圳每年11月的读书月都会让城市卷入强劲的阅读风暴,此时到深圳的人,都会被不自觉地裹挟进去。中心书城二楼有家“24小时书吧”,自2006年11月开业至今,不打烊、不熄灯,为阅读点亮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很多市民会在深夜走进这里,点一杯咖啡,捧一本新书,让书香和咖啡香在星光下完美地融合。
文化在深圳后二十年的登场,彻底改变了这座城市的内在气质,而文博会、创意12月、莲花山草地音乐节等绵延全年的文化节庆活动,都让曾经的淘金之城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凤凰涅槃。
如果说邓小平“南方谈话”是改革开放理论的领袖版,那么“深圳十大观念”则是深圳人进行改革开放实践的大众版。
如果深圳仅凭经济上的奇迹,也许只能被视为一个成功的城市,人们也许会羡慕它,习惯性地投奔它,然后赚一把就走。但是有了这些影响深远的观念,人们便选择留在这里,与它共生。
与此同时,深圳也便获得了迈向伟大城市的底气与资格。
本文选自《深圳传:未来的世界之城》,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编辑丨张婷
导语校对丨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