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陶渊明在东篱采了一捧菊花,每到秋天都会想起他。想起云雾笼罩的山坡上,几间倾颓的草屋在风中摇曳。院子里,一丛丛带霜的菊花儿开得正好。屋内的长者,披着粗布衣衫,隐几兀坐。
苏东坡曾说,中国的文人爱标榜不要,但陶渊明是真个儿不要。他喜读闲书,不求考据、不为功名,不过是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他爱写文章,不为发表、不为评职称、也不为换五斗米,无非是以示己志,让自己的真人格、真性情活在文字之中。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同样泥足红尘俗世,为何陶渊明的心却没有拘囿于时代?反倒活得洒落又自在。
《陶渊明诗意册页》清·石涛
时人都羡慕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却不闻“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负耒躬耕。对于人这个社会存在物来说,陶渊明的生活只是一种短暂而超然的心灵体验,大多数情况下都必须面对社会和人的现实难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拥有持久的宁静,陶渊明也一样。他在《与子俨等疏》中自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说自己性格刚直,和世道有很多违逆的地方。
在陶渊明的心灵深处,也有过贫与富的交战、穷与达的烦扰、生与死的焦虑,还得为“真风告逝,大伪斯兴”而痛心疾首。我们看到他的高逸、洒脱、自在、超然,那是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重量。陶渊明出生在一个破落的仕宦家庭,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大将军,官至太尉,但是因出身并非门阀士族,常常被人讥嘲。祖父陶茂、父亲陶逸也做过官,但最终家庭还是没落了。陶渊明8岁时,父亲去世,从此家境每况愈下,甚至到了“箪瓢屡空’的窘境。
故乡和家都是一个人生命的源头,生活方式留下的印记、家族中的事迹影响人的一生。陶渊明是江西九江人(古称浔阳),从小就生活在庐山脚下,空旷的田野,溪流环绕,宁静的日子就像家门前的清风溪,欢快而美好。陶渊明说,少学琴,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大自然给予人的滋养是任何事物都替代不了的。清风、鸟语、泥土、野花和清水相伴,大地的气息拂过文字,每一个字都在他心中立起。
家族中对陶渊明产生重要影响的主要有两个人:他的曾祖父陶侃和外祖父孟嘉。陶侃和孟嘉是截然相反的人。陶侃信奉儒家思想,不甘心平庸度过,要积极仕进。孟嘉是魏晋时代的风流人物,信奉老庄思想,自由洒脱,独尊独行。两个人的思想,都同时流淌在陶渊明的血脉中。
陶渊明并非一开始就选择了击壤自欢的生活,和很多富有理想的年轻人一样,二十九岁时,怀着大济苍生的理想走进了官场。
不巧的是,东晋后期军阀当权,政局混乱,社会动荡,门阀士族垄断了高官要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门阀制度非常森严。生活的现实一次次磨灭了他的热情和理想,济世的抱负更难施展,而且还要降志耻生和一些官场小人周旋。他不得不在理想与现实中苦苦挣扎,因为他要养家糊口。
政治混乱的年代加上性格使然,陶渊明曾五次辞官,第五次做的是离家很近的彭泽县令,只有83天,那时陶渊明已人到中年。文人的对生命的敏锐感知和人生追求,再次拷问了四十不惑的他。这一次,他没有再为乡里小儿的五斗米折腰,而是永远地告别了官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离开官场,陶渊明没有浪迹天涯,而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秋风中,虽然通往家乡的三条小路已经荒旧了,但松菊依旧在。
从此,陶渊明以亲人间的知心话为愉悦,以弹琴读书消除忧愁。春天到了,农夫告诉他西边田野要开始耕种了。有时划着一艘小船,经过幽深曲折的山谷,有时走过高低不平的山路,草木茂盛,水流细微,关心庄稼也关心亲人。
人生只有一次,很多时候,我们迫于生存的压力,迫于他人的眼光,迫于对物质的欲求,与生活虚与委蛇。转过身来,却发现荒芜了许多最好的时光,错过了对亲人的陪伴,错过了对内心的关照。错过了家人的快乐,甚至错过了家人的悲伤,当一切都不知不觉地错过,回头来,我们生活过的日子到底在哪里呢?
当陶渊明大璎一甩,回家去也,他其实是为了万古以后的我们召了一份魂魄的。他用实际行动追随了读书人内心坚定的信仰,放弃了眼前的苟且,去成为真实的自己。那句“田园将芜胡不归?”更是扣问了无数颗困顿的心灵。
如今我们拥有陶渊明不曾拥有的一切,唯独没有他那一把气定神闲的流光。
陶渊明是有时光的,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浪掷。陶渊明是可以喝施舍来的酒的,但是在酒里,他也能够酣畅。陶渊明是可以弹无弦琴的,即使如此,他也触摸到了天籁——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归去来兮吧。大多数人都看到了陶渊明隐在一方田园中,其实他是隐在万古天真里。秋,一天天地深远了,陶渊明也已经离开我们一千六百年了,但他像一位知己,每到菊花盛开,仿佛就看到他躬耕于南山的身影。傍晚时分,斜阳晚照,雾气在山峰间缭绕,而他正与飞鸟结伴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