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的穿着,安顺的吃喝”。安顺是个爱吃、会吃、喜好研究吃的地方,这里美食多元丰富,酸甜苦辣咸每种口味都有。赠君一份食单,享最真安顺乡土滋味。
阳荷炒细鱼
有段时间回父母家吃饭,发现父亲老爱做一道菜——青椒拌细鱼。连吃几次,忍不住问他原因。父亲开始也说不出所以然;懵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因叹道:人老了,怀旧。
由北大著名教授钱理群先生领衔,一众地方学者费时八年编撰,去年才出版的新方志《安顺城记》卷三十九《物产志》中列有“细鱼”一条,其文曰:
又名马口鱼、谷桩鱼。长仅寸许,多生溪涧、水田中。细小,灵活,喜群生。乡人用竹编鱼笼安于溪涧田边水口处,隔夜收之,获之甚丰;复用铁锅摊平,以文火烘干,再拿到集市出售,成为安顺特产,谓之“细鱼”。食时先用竹签挑除肚内之物,再入锅略加煎炒;另用辣椒、西红柿做成调料,辣椒以辣为佳;上桌后加鱼拌匀,酥脆中带有浓烈鱼香,为最具地方特色的待客佳肴。
马口鱼 图片来源于网络
安顺(特指主城区)地处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分水岭,几无江河,绝少湖泊,故自来如鲤鱼、草鱼等新鲜水产亦罕见于餐桌。大鱼吃不到,乡人乃另辟蹊径,以细鱼代之。实际上,除马口鱼外,安顺的溪流沟涧中,还多有俗名“巴地花”、“麻十三”之类的小杂鱼,乡人亦以细鱼统称之。不过马口鱼体型稍大,煎炸后最为酥脆,且略无其他杂鱼常有的一丝苦味,故饷客非此不可。《安顺城记》因以此特指细鱼,市面上价格也要高些。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祖母带着父亲和两位姑姑,在城东南二十里外的宁谷镇潘孟寨村小任教。在那段特殊的岁月,一家四口生活之窘乏,不待细言。父亲是老大,其时读初三,总觉应该帮祖母分担些什么,却不得其法。
一日学暇,父亲与挚友王伯爬了八九里山路,到潘孟寨北面的罗仙村去游耍。罗仙村是一个布依村寨,村内土地平旷,一条小河从村中蜿蜒而过,风景殊佳。惜四面环山,西北面通往安顺城区的山势尤陡,人马难过;故长期以来,与世相对隔绝。
罗仙村中的小河 图片来源于网络
父亲与王伯走到河边,正逢有村人用前述竹编之鱼笼在沿河安鱼。父亲二人见之,眼馋手痒,因厚着脸皮向村人借鱼笼;村人亦淳朴,慨然借了两个给他们。二人有样学样,忙碌大半天;恰当日运气甚好,一笼又一笼,居然收获颇丰,全是小而肥的马口鱼。还笼于村人后,苦无器具带走,两人索性脱下外裤,扎好裤角以装之,两条裤子俱皆装满。二人连夜赶回潘孟寨,隔日向长辈学得焙鱼(《安顺城记》所言“烘”字不确,其做法按方言当为“焙”)之法,两家人因得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不久,王伯参军,父亲亦顺利考入安顺城内就读高中。第一个暑假,父亲便设法自备了几个鱼笼,再带上一本书,一个人赶到罗仙村,沿河放下鱼笼,一边安鱼,一边看书。至暮色渐至,书看不清,鱼笼也装得差不多了,这才返回。到得家中,天已黑尽。为图个新鲜,父亲因不由分说,叫起已睡下的大姑(小姑其时尚幼),摊开铁锅,连夜焙鱼。一锅复一锅,俟所获之鱼将将焙干,天色将曙,晨光已临。
如此反复几回,暑期将尽。眼看到了周日,父亲便带上焙好的马口鱼,徒步赶到安顺城中去赶场(其时政策渐宽,传统赶场之地的花街开始慢慢恢复交易)。
民国时期在乡场上出售的干细鱼,最近者为马口鱼。芮逸夫 摄
第一次卖,便碰上一个在体委工作的主顾,不但悉数买下,还给了一个不错的价格。父亲一学期的学杂费、大姑的书本文具费因之得以解决;就连未上学的小姑,也平添了几件简单的玩具。
春秋代序,时移世易,晚年回忆起这些,父亲平静的脸上悄然溢出一丝得意;我却颇羡慕他在河边一边安鱼一边看书的潇洒。父亲看我一眼,淡淡道:潇洒?那时候,一个人摸黑爬近十里的山路,心里其实相当害怕。
父亲的故事,且先告一段落,需要说明的是,上述细鱼的做法其实并不完整,除青椒拌细鱼外,还有糖醋细鱼、细鱼烩烧茄等。但要真正成就“最具地方特色的待客佳肴”,还需静待季节来临,一物上市。
《安顺城记》同卷中又有“阳藿”一条,其文曰:
学名蘘荷,别名甚多,如野姜、山姜、莲花姜、阳藿、阳荷等等,安顺人惯称阳荷。蘘荷为姜科植物,多年生草本,喜温暖荫湿之地。叶片近似玉米,较短而光滑。其地下鳞茎亦如带苞衣之玉米棒,仅拇指大小,根部白嫩,头部绛紫,有特殊异味,入菜可荤可素。阳荷炒细鱼为安顺地道的家常菜,风味独特。
阳荷
每年夏末秋初,正是阳荷(方言读阴平)上市之时。乡人从菜场购回,或以青椒肉片同炒;或与青椒西红柿在煤火上烧熟,再配以腐乳凉拌,其味皆美。当然,如《安顺城记》所言,最地道的搭配,还是“阳荷炒细鱼”。据我初浅的体验,其法如下:
阳荷择嫩者切丝,子姜(即嫰姜,又名紫姜、茈姜;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有句曰:茈姜蘘荷,葴持若荪)切片,青椒(青红椒更好)、西红柿切粒,大蒜切碎;
锅入菜油,置中小火,放入焙干且“挑除肚内之物”的马口鱼慢炸,至油色由浊返清,以勺碰之,窸窣作响后乃捞出待用;
挑除细鱼内脏
原锅洗净,置旺火,入猪油,依次放入子姜、大蒜、青红椒、西红柿炒至半生,再放入阳荷快炒几下,略烹几滴香醋,再烹入适量高汤(如无,开水亦可),至汤沸调味装碗乃成。
上桌时,要将炒好的阳荷和炸好的细鱼摆在一起。
此菜宜下酒:拈一条细鱼,至阳荷碗中饱蘸汤汁,甫入口,微辣、微酸,还有些甜(西红柿所致);一口咬下去,酥脆化渣,一般青椒拌细鱼犹存的一丝鱼腥味,被阳荷独有的清香瞬间抵消;连嚼几下,肉香满口,此时再抿上一口小酒——那惬意,给个神仙也不换。
更宜下饭:可等不得逐条的蘸,要多赶些细鱼至阳荷碗中,略拌几下,使之入味;旋用汤匙,连菜带汤一满连舀至饭碗中。一口扒下去,细鱼的酥脆与米饭的软糯极为相称倒也罢了,最妙的是,自带清香的阳荷,不经意间为口感又添了一丝绵长。连扒几口,辣味显露,头上开始冒汗;稍不注意间,饭碗又空。
阳荷炒细鱼
遗憾的是,近年来,随着自然环境的改变,马口鱼几近绝迹。每年阳荷上市时,能在菜场中寻见马口鱼的踪影,是难得的运气。
上大学时,有两位我很尊重的老师,皆嗜此菜。
一师姓袁,教授我们古代汉语;一师姓王,教授我们唐宋文学。除教书外,王师另有一个身份,是校长。
曾长期担任地方教育行政部门主官的王师,对待下属一向颇为严格;但对袁师这样,能替一所不起眼的地方高校挣得几分学术声誉的知识分子,他却除了尊重外,还陪着一份小心。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生怕不注意说错哪句话得罪了他们”。
袁师学术之精纯,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便已为业界所重。其时,不止一次有省外高校来函商调,皆为母校和地方所阻。一晃多年过去,到1996年,我快毕业时,在两位著名学者的极力呼吁下,贵州大学又向母校发来商调函。
按当时的地方政策,对高级职称者还是概不能放。一向谨慎的王师,这次却不管不顾,径直在商调函上签了字。听说,事后他很是受了些批评;但素来有些清高的他,对此却全不在意,还说,这是他在母校期间做得不多的几件好事之一。
又过得几年,王师退休了。他身体一向不好,从此便深居简出,与袁师间的来往,也多在诗词唱和。我上班后,每年过年都去看他;围炉谈话间,每每提及袁师。他退休后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也是电话中郑重交待,请袁师作的序。
2015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早上,我突然接到袁师电话,说他人在安顺,但刚做完视网膜脱落手术不久,视力尚在恢复中,问我能不能陪他去看看王师。我惊喜之余,赶紧一边给王师打电话,一边从床上爬起来。
匆匆梳洗毕,赶到约定的地点,正好看见戴着一副墨镜,手拄一根拐杖的袁师,颤巍巍从公交车上下来。我眼皮有些酸涩,赶紧上前搀住;慢慢走到王师家所在小区,才发现王师早已站在单元楼前迎候。
二老双手紧握,嘘寒问暖之余,彼此脸上皆略显激动。我上前欲继续扶着袁师上楼,王师却一手将我轻轻推开,一手自搀了袁师向电梯走去。我颠颠跟在后面,耳边不由响起王师常说的一句话——这是规矩。
到得家中,王师把他这些年自编的文集、创作的书法作品一股脑搬了出来,逐件请袁师过目。我知道,他镇日宅在家中,难得知己上门,这是真有些憋不住了。
二师轻声交谈间,饭点将至,我因走到一边,自作主张先向易地新开张不久的“晓乐人家”餐馆订了位;蒙得二师首肯后,赶紧请正好有空的同班同学刘兄驾车过来,送我们过去。
餐馆老板晓乐师父早年出道之地正在母校外,对二师为人夙所钦仰;当下不敢怠慢,将我们师生四人安排至一间极清爽的凉亭中坐定,自去厨房张罗。
师生四人摄于晓乐人家
不多时,莴笋皮炒火腿、木姜花烩小豆……一道道卖相精致的安顺家常菜逐次端了上来,二师连连颔首。待到阳荷细鱼上桌,二师眼睛同时一亮,摘下眼镜一看,齐声喊道:马口鱼!
这顿午餐的底色,由此奠定。二师平日从不饮酒,此时皆破例斟了一杯。掌故、文学……具体谈些什么早记不住了,只记得,兴致高时,袁师放声唱起了川剧;同为川人的王师一脸微笑,轻声向我和刘兄两个外行简单讲解。
酒酣饭饱,袁师的诗也好了:
精工笋皮炒火腿,绝配细鱼伴阳荷。
甚喜煨汤小饭豆,直从园架入厨锅。
后来,袁师的视力慢慢恢复;行动自如后,和我见面的机会倒比原来多了些;不时,皆会回忆起那顿难忘的午餐,慨叹马口鱼的难得……
而王师,离开我们已近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