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ame
1990 年,「同性恋」已经被世界卫生组织移除疾病范畴,而国内也已在 2001 年将其从「中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中移出。
「同性恋不是病」已是医学界的共识。
但直到现在,同性恋在很多人眼里是「不正常」的。
国内依旧有多家机构在开展同性恋治疗,其中有些还是公立三甲医院。
今天是国际不再恐同日,我们找到几位同志聊了聊。
现实版的「飞越疯人院」
让他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
张可 男 40 岁
曾接受强制住院治疗
2015 年,张可结婚的第 12 年,儿子当时也已经 11 岁了。
他鼓足了勇气,对老婆坦白了:
他其实喜欢的是男的。他希望跟老婆离婚。
张可早就知道自己的取向偏好,但他出生在小城镇,同性恋是不被接受的。张可年轻的时候,更是没期望能与男性一起生活。
于是在父母的安排之下,他像很多人一样,相亲、结婚、生孩子......他希望自己能因此变直。
但在 2013 年,他在网上认识了现在的男友大伟 ,进而相恋,他决定不再逃避自己真实的取向。
但张可的老婆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第二天,她和张可的哥哥,强行将张可送到了某精神病医院。
医院以「性偏好障碍」为名,将张可强制收住院。住院单上,标注了「预防出走」。
那是一栋崭新高大的住院楼,病房却似戒备森严的牢房。
张可与其他精神疾病患者被关在了一起,每一层楼都是一个隔绝的世界。
入住的第一晚,张可被绑在了病床上,绑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知道厉害了」,才被松绑。病房里有专门的人员负责看守,他们对病人凶道:「好好听话」。
张可看到,那些「不听话」的病人,会被拳脚相向。
在病房里面,每天要和医生谈话、定时定点地服药。
张可当时被迫服用的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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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如此,张可的手机也被收了起来,所有与外界的联系都被切断,哪怕是亲戚朋友也无法探视。想要联系外界,唯一办法是向主治医师申请,让他帮忙打电话,但若是医生觉得你「状态不好」,连电话都没得打。
整层病房有澡堂、卫生间、食堂,衣食住行全都不用离开一层楼,唯独一周有一次「放风」。
但所谓「放风」,也只是从住院楼的一层到了另一层,活动范围也依旧被围栏围住,生怕「病人」逃了。
同样的,不听话的人,连「放风」也去不得。
在这样的环境底下,张可不敢反抗,每天准时地服药、谈话。但最令人绝望的是,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日复一日,看不到头。
所幸的是, 张可在医院里时,男友大伟四处奔波,找到了张可所在的医院,又四处联系公益组织、律师、公安部门等。
在张可入院的第 19 天,大伟成功地将张可「解救」的出来。
但说是「解救」,其实也是被家人接了回家。
出院后的整整一个月内,大伟时常会在夜里做噩梦,梦见自己仍在医院里被拘禁着,被吓得醒来。
回家于张可而言,也只是程度轻一些的煎熬。
在出院后的第 7 天,大伟和张可做了一个决定——他们「私奔」了。
他们跑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去打工,远离了「家乡」。
一个不存在的病
却让妈妈得了焦虑症
小夏 男 25 岁
曾接受同性恋「诊断」
「同性恋治疗」的这门生意,主要的「客户」倒不是同性恋者本人,而是他们的家人,尤其是父母。
一位未向父母「出柜」(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同志说,「如果我爸妈知道了,大概也要送我去医院吧。」
在国内,很多的同志都不敢向家人出柜,毕竟「结婚生子,天经地义」的观念太普遍了。
小夏的母亲就是其中一员。
大四寒假的某个晚上,小夏洗澡出来,就感觉氛围不对劲,看见了一脸愠怒的的妈妈。妈妈径直问他:「这个是谁?」
桌上是小夏的手机,此刻手机屏幕亮着,正是小夏和男朋友的微信聊天界面。小夏的妈妈向来强势,以前也曾拆过小夏的信件。
小夏知道,妈妈已经对他的取向有过怀疑,这次他也不再隐瞒了:「就是这样的,我喜欢男孩子。」
这份坦诚换来的却是妈妈的暴怒。她骂他,说就不应该让他去那么远上大学,去外面学坏了,还问他「有没有得艾滋,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注:同性恋与艾滋病没有必然联系。)
但暴怒之后紧接着是崩溃,她哭着求小夏说:「你为什么不能做个正常人?变回来吧!」
但其实对于小夏,压根儿没有「变过」,又如何「变回来」呢?
他也曾经尝试交女朋友,但交往的两三个月里,完全对女生提不起兴趣,牵手、拥抱等步骤对他来说像是打游戏时的一个个关卡。
他牵手的时候甚至是掐着时间,感觉「牵了一分钟,应该够了」就赶紧松了手。
小夏的大部分生活轨迹都和大部分人差不多,求学找工作,更没有给社会添过堵,他尝试解释同性恋很正常、不是变态。
但妈妈没能接受。
第二天,妈妈立刻带着小夏去医院查了病毒全套等检查。
但哪怕结果证明没有染上病,妈妈依旧觉得自己的儿子「很脏」。
头几天在家里,小夏碰过的东西,妈妈甚至要用医用酒精擦一遍消毒,再往后几天,甚至径直搬了出去住宾馆。
到了第七天,她更是找到了某大学的附属医院精神卫生科的副教授,她听说这位医生能帮人治疗同性恋。
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之下,小夏答应去看看。
在那位副教授的私人诊所里,副教授告诉小夏一家人:同性恋分 0 至 7 级。
「0 是最接近异性恋,7 是完全的同性恋。但是,可以进行干预。」
副教授一直没用「治疗」两个字,但介绍方法时,说的都是激素、药物注射等。这些仍处于试验阶段。
小夏的父亲有一些怀疑,他向副教授问到:「同性恋不是正常的吗?而且在一些国家都婚姻合法化了。」
这位副教授也不否定同性恋,但「有些人接受不了自己是同性恋,或者是家人排斥他,他受不了了,就到我这里来接受干预。」
小夏在医生的安排下,做了抽血查生殖激素、问卷、脑部核磁共振等检查。
而有些问卷和小夏做过的测 IQ 的问卷几乎一样。
一道小夏和编辑都没读懂的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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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检查项目是:让小夏快速地念出字体的颜色(不是字的本意),类似这样:
红 橙 黄 绿 蓝
小夏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但一一跟着做了。
直到第二天,小夏做完了最后一项检查出来之后,副教授给他下了一个诊断——「假性同性恋」。
根据副教授的说法,小夏的脑子跟大多数同性恋不一样,逻辑感比较强,对色彩不是很敏感,而一般同性恋对色彩是很敏感的。
并且告诉小夏一家,这个「假性同性恋」是可以被干预的。让他们回家考虑考虑。
正是副教授的一句「考虑考虑」,成了小夏一家新矛盾的导火索。
原本在检查之前,小夏妈妈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对同性恋的偏见也有些许松动了。
结果检查回来之后,当小夏表现出坚决地反对治疗之后,他们又开始新的争吵。
「一开始我爸跟她说,儿子这是天生的,他也没得选。
但现在,我妈觉得我至少可以选择减轻同性恋的程度。我拒绝的话,是我做的选择,放弃变直。
我妈就说那是你自己不选,你为什么不选择?是你自己不想要跟大多数人一样,你自己不选择接受他们的干预,
反正就变成是我的错了。
医生这么一句话,就变成了,我生而如此还是我选择去当同性恋。」
原本平静的小夏,说到这番话突然语速快了起来,最后又突然沮丧地说到:
「直到现在两年多过去,我妈还是认为,是我不愿意选择过正常人的生活。」
在刚出柜的那段时间,小夏的妈妈患上了焦虑症,常常失眠,一度需要吃药。
而当小夏拒绝了医生的方案,妈妈一怒之下把小夏的身份证等藏了起来,不让小夏回去学校完成最后半年的学业,小夏几次撞墙、割腕,以死相逼,才能回学校。
然而即便回到学校,妈妈也偶尔会打电话给辅导员,让他帮忙半夜到小夏宿舍「查房」,唯恐小夏半夜与男友出去。
两年多里,母子二人时常因这件事儿吵起来。
同性恋不是病
不需要被治疗
除了张可和小夏,我也还找到了燕子。
燕子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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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他接受了重庆一家同性恋治疗机构的电击治疗,后来他对这个机构提起诉讼,并胜诉了。
这是国内同类案件中,第一例成功胜诉的。
在燕子的民事判决书中,法院也写下了:「同性恋并非精神疾病」。
而张可现在也已经和妻子离婚。
他的儿子跟着他俩生活,平时在学校住宿,一个月回家两天,对张可和大伟的关系,只淡淡说一句:「我不管」。
张可不愿回忆起当时被治疗的经历,他的故事是由他的男友大伟向我们讲述的。
一家人只希望生活不再被打扰。他和男友大伟两人现在则在家乡搭伙生活,两人在镇上摆个小摊,相互扶持。
但现实是,「同性恋治疗」依旧存在在许多地方。
今年行为艺术家吴老白暗访了多家医院、诊所,发现至少仍有 96 家机构在开展这样的治疗。其中不乏公立医院,有一间就是小夏当时去的某大学附属医院。
事实上,「同性恋不是病,不需要治疗。」已是医学界的共识。
2019 年 2 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编译发布了《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中文版》,其中依旧没有将同性恋列为疾病。
所以,推广同性恋治疗的机构都属于虚假宣传。
同性恋治疗或许离大部分人很远,但其实正是每一个非同性恋者的不接受、嘲笑、排挤......让这些治疗的需求源源不断。
越是害怕同性恋,就越是可怕。
曾经,肤色、种族、宗教信仰都成为过被迫害的理由。
今天,同性恋会被强行「矫正」。
说不定,某一天你我也可能因为身上某个标签,而成为少数人,需要被「矫正」的一员。
但是,「大多数人」就等于「正常人」吗?在不对他人社会造成影响的前提下,我们有没有当「少数人」的权力呢?
*文章中张可、大伟、小夏、燕子为化名。这几年,燕子所在的公益机构在帮助被治疗的同志们,推荐更专业的医生跟家人沟通,他们也更期待,这些违规的扭转治疗能尽早被禁止,以免更多人受到这样的伤害。
本文经由明尼苏达大学
心理咨询博士 周翔 审核
— 参考资料 —
[1] 中国精神疾病障碍与诊断标准第 3 版 (CCMD-3)
[2] 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中文版 (ICD-11)
封面图来源:www.tpi.it 新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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