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家的栓子大哥开着豪华轿车回老家,进院子的都一句话就是:“大叔,大婶,血肠灌好了吗?你在烀肉的大铁锅里放一盆切好的萝卜片儿,那熬出来的菜地道好吃!”
搬到大连二十多年的栓子大哥平时没空回老家,父亲去电话说要杀年猪了,栓子大哥会推掉手里的事情,驾车归心似箭。对乡村的记忆,随着城市生活的磨砺,只剩下每一年回乡下吃猪肉的一幕了。
栓子大哥特意关照父亲,猪血肠多灌点,带一些回单位打点领导,山珍海味吃腻了的城里人,一旦扎进农家院,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逮着什么吃什么。尤其是杀猪菜,敞了怀的造!
厨房里烟气缭绕,呼吸一口空气都是肉香,点点滴滴沁入肺腑,抿一下舌尖也是香喷喷的。锅台上码着一只大铝盆,负责烀肉灌血肠的人是父亲请来的,他的发小,我们管他叫田伯,精瘦的一个干巴老头,嘴里总喜欢叼着一根烟袋锅,随时随地吧嗒几口,他灌血肠的手艺十里八村出了名,有这手艺在如今的村子也是一条捞钱道儿,冬天,结冰了。河上封冻了,村子里就有猪叫唤,田伯忙罗开了,东家请,西家迎。实在亲戚帮衬了,杀猪灌血肠不收费,主人家也不亏欠田伯,割了肘子肉,三五斤,血肠粗细各一根,带上,让田伯下晚再呷一杯酒。邻居街坊的掏腰包呢,一头猪杀了,开膛剖肚,灌血肠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百元起价,如果杀两头就二百元人民币,即便给钱,东家也不忘送一块瘦肉,一根血肠叫田伯拿回家。
别说城里人爱吃杀猪菜,在田里劳作了一年的农民哪个不稀罕杀猪菜?在辽南地区,农家杀猪有三样杀猪菜必不可少。最具有地方特色的就是酸菜炖肉,其次是山瓜子炖肉(萝卜像大白菜那样在缸里渍,一般一周后就可以食用),最后那道就是猪血肠,俗称:吉祥三宝。
第一道酸菜炖肉,做法不一致,我做闺女那时候,家里穷巴巴的,父亲在杀猪头天晚上就叮嘱母亲,酸菜炖肉,少切点瘦肉啊!多搁点五花肉,很多老人,牙口不好,吃不肥不瘦的肉就着汤汤水水的胃也舒服。其实,父亲是舍不得糟蹋瘦肉,很金贵的,一斤瘦肉市场价五六元钱,能换好几单轮车苞米棒子!
母亲不是抠门抖嗦的人,那晌不听父亲的话,酸菜炖肉,放的是瘦肉,菜面上全是瘦肉,吃饭时,父亲忍着没发作,酒肉管够吃,三桌子人,老少爷们,女人孩子,汽水,大米,这是素日少见的好东西,请谁来,开饭店就不要怕大肚汉!吃了,抹抹嘴,母亲还捎点给他们家人。
吃喝到日头偏西,杯盘狼藉,散席。母亲,才站在地上扒拉一口凉饭菜,没吃上几口,父亲掩了门,拍了桌子,掀了饭碗。一地碎片。母亲还嘴,就是一顿拳脚相加。杀猪,本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给我的记忆,因为父亲专横跋扈,心灵留下阴影。
不过,那时候的杀猪菜,怎么吃也吃不够。我和弟弟的胃口就像一个无底洞,酸菜家里有的是,烀肉的汤一点点炖菜吃,母亲要将烀肉的汤炖酸菜,吃半个月以上!香!锅边烙一圈黄面饼子,饭桌上,吧唧吧唧嚼着饼子就酸菜,父亲拿眼珠子剜我们,不许牙齿嚼出声,说我恁大姑娘吃饭没有斯文相,找不到婆家!
现在回去探望父母,问及当年吃杀猪菜的事儿,父亲嘿嘿干笑,扔一句:“穷呗,穷磕了,看什么都不顺眼!”
我嫁到另一个村庄后,每年养两头肥猪,卖一头贴补家用,这头就杀年猪。原先在家时,母亲养的猪也就二百来斤,不抗吃,我这一代人,赶上好政策,土地承包到户,我和爱人扣了两个草莓大棚,一座果园,鸡鸭猪一样不少。五亩地的苞米,除了人吃一点苞米粥,饼子,其余的喂了猪鸡鸭,年猪,也都是三百斤以上,有几年杀的年猪五百斤!吃不了,卖一半!
这酸菜炖肉档次也提高了,香菜,葱姜大料,不用赘述,酸菜切细细的丝儿,肉选后肘子上的,割一块,铁锅的火不能太旺,慢吞吞的火烧着,半干不湿的柴禾,火苗红艳艳地舔着大铁锅,取烀肉的汤若干瓢,不能少,酸菜不要洗第二遍,洗的次数多了,失去酸菜的原汁原味。锅里肉汤放好,酸菜码进去,温顺的火苗催着锅,调料放上,切好的瘦肉,等酸菜沸腾了,翻炒几个来回,再放肉。肉放早了,吃起来口感发硬,发涩。不及酸菜八分熟再下锅,炖好的酸菜和肉,那是一绝,吃起来口舌生津,回味无限。
去年腊月回老家吃猪肉,父亲给我家也养了一头,一块杀的,杀猪那早上,父亲吩咐母亲多搁瘦肉,要不炖两样,一样纯瘦肉炖酸菜,一样五花肉炖酸菜,照顾一下牙口不好的老人。过秤,两头猪养了不到一年,都是三百六十多斤!
条件好了,父亲也讲究吃的质量了,酸菜炖肉,生生炖了两样!拴子大哥说,走家时,给我拎一包酸菜炖肉哈!父亲说,那还用你说,你婶子早就准备好了!
我还是得意酸瓜子炖肉,母亲的刀功厉害,切得酸瓜子头发丝似的细,酸瓜子炖肉,也需要烀肉的汤来煨着,火苗不可以过旺,酸瓜子炖肉要炖好,时间上比炖酸菜长,必须炖熟炖的扎进肉汤味儿,调料在爆锅时,放了一些,盛出来再放一遍,葱花,香菜多一点。酸瓜子炖肉这第二道杀猪菜该注意的是,刀口要细腻,肉先在锅里焯一下,还有酸瓜子的肉汤不要炖干了,出锅时,带一些肉汤,泡米饭吃,那是美味!
这些年,我住进城里,杀猪菜我比较中意的是酸瓜子炖肉,酸菜炖肉不大欣赏。孩子和爱人倒是津津乐道酸菜炖肉,众口难调吗。
第三道杀猪菜:猪血肠。这是东北一大亮点菜肴,它的做法在东北地区也是不尽相同。
田伯的灌血肠技艺,是他一手调制出来的,从我待字闺中,到成为人妻人母后,父亲一直请的田伯灌猪血肠,别人灌血肠,先打几枚鸡蛋搅匀,兑在血盆里,吃起来的血肠亮晶晶的,田伯不用鸡蛋,他就吊足了菜料,香菜,姜,葱花,都要嫩的,灌血掌握火候,在将菜料掺和进血里时,用一只碗,在血面上旋着,旋着,让血沫沫一点点均匀细腻,融合在整体的血盆里,菜料和血经常搅动,搅动,灌肠找个手脚麻利的搭档,田伯一边往撑开的肠口灌血,一边用手捋顺血肠里疙疙瘩瘩的凹凸面,锅坑里的火,吹面不寒杨柳风那种,待血肠统统灌完,田伯吧嗒吧嗒已经灭火的烟袋锅,“急火,快!烧起!”
父亲立马蹲下身,用铁钩子一捅柴禾火,咕噜噜,锅心随着噗嗤燃烧的火舌,开始沸腾起来。
栓子哥守在烀好的瘦肉盆旁,母亲撕扒一块,他接过去,蘸着蒜酱,大嚼特嚼起来!一点不像城里人。
血肠经过十五分钟的蒸煮,浮出汤面,田伯找一根牙签,照着血肠扎了进去,带出来的不是血汁,“嗯,老伙计!准备开饭!大功告成了!”
老屋里炕上两张八仙桌,地上两张长条桌子,围得水泄不通,田伯的一声令下,人们停止了谈兴正浓的话题,目光都齐刷刷的聚焦在端上桌子的杀猪菜!
杀猪灌血肠的成了嘉宾,坐上客儿。田伯,喊,东家整了一桌子杀猪菜,葡萄酒,黄酒,白酒,饮料,啤酒应有尽有,大家解了裤腰带死劲吃啊!不给东家留,留了他还生气!呵呵!
栓子哥一会:“婶子,我要吃口条。”“大叔,我要吃猪尾巴棍儿。”“大叔……嗝嗝,我就爱吃血肠,总也吃不够……,老了,再有几年退休了,我就回老家,大叔,你给侄子物色好独门独院的房子……。”
最近回父母那里,听父亲说,栓子哥得了轻度中风,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栓子哥给父亲打电话要在老家买一处房子,要有点地儿那样的院落,养一头猪,几只鸡鸭,在乡下颐养天年。
父亲说,栓子哥自从身体不好后,一个劲的想回来,想吃杀猪菜,特别是田伯灌得血肠。在城里养着鸟儿,种着花草,下着象棋,跳着广场舞,栓子哥就是闷闷不乐,儿子媳妇也没有办法了,该住院也住了,鲍鱼海参也不缺,人还是郁郁寡欢,问他是不是想老家了?栓子哥一听到老家二字,眼睛闪着晶莹的泪光,“我想回去!”
父亲说:“村庄是你栓子哥的根啊!你们千万别丢了土地,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咱还有土地,养几头猪,种点菜,也不至于饿死!”
撂了电话,面前浮现的是栓子哥挽着袖子,一只腿踩在锅台上,大口大口对付猪血肠的镜头,我想说,我也馋杀猪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