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影片《蜂鸟》通过一个初中女生的视角,展现了生活的日常,友情,家庭,背叛。这一点与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十分相似,而两片的共同点,又在于这些要素背后的主题——不确定性。
虽然《蜂鸟》松散的故事结构不同于常规的类型片,但导演对主题的描述却比任何类型片都要早,在全片的第一场戏中,就已经抛出了主题。
影片一开始,主角金银姬便不停地砸门大喊,直到精疲力竭,然后我们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门上的铭牌:902,接着镜头跟随金银姬走上楼,等房门再次关上的时候,门上的铭牌是1002。最后镜头逐渐拉远,出现许多一模一样的门户。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才逐渐解读出这场戏的真正含义。
同样的建筑
虽然影片结构松散,但在主线中贯穿了无数微小的细节,而故事的主题正是在梳理和组合这些细节中提炼而成。
表象当有一天金银姬提早回家时,却看见一向严厉死板的父亲,正在家里一个人跳舞。舞蹈不但打破了观众对父亲的刻板印象,更打破了父亲的内心世界。一个人的独舞,作为一种释放,是压抑的产物,而在压抑的背后,导演刻意隐藏了父亲的故事,这些是孩子看不到的,导演同样也不想让观众看到。父母永远都想在孩子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但同时也由于父母对自己的这种克制,造成了亲子关系的隔阂。
独舞
因为对孩子来说,这种克制背后,是某个被隐去的“事实”,正如片中晚上还在争吵的父母,第二天早上已经可以坐在一起乐呵呵地看电视。观众的视角此时被金银姬同化,父母之间的和解被“隐去”了,而这段被隐去的事实,却是我们最想知道的,从而也造成了我们对事实的困惑和怀疑。
但直到故事最后,金银姬无意中扫出当天父母吵架时打破的玻璃碎片,金银姬才明白,其实裂缝一直都在,只是父母双方都通过某种方式达成了“和解”。此时的金银姬,已经经历了背叛,谎言与诸多她理解不了的事情,她逐渐明白,我们所见,并不一定真实。而这个道理,在影片中段,中文老师已经告诉过她了,只不过她一直不明白罢了。就好像我们对待他人传授的经验和教训,总要自己亲历一番,才最终为自己所用。
碎片
影片中,金银姬就这样问她的中文老师:为什么学校旁的那些人写了誓死不搬?
中文老师这样回答她:是为了房子不被抢走吧。
金银姬:真可怜。
中文老师:那也不要同情他们,不能肆意同情他人,因为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影片最后,金银姬问起母亲是否想念死去的舅舅,母亲沉默了一会之后,只是回答了一句“就是觉得奇怪。”
奇怪,似乎是对中文老师那句“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最好的注解。
这种对周遭世界的不确定,被导演放在了1994年韩国圣水大桥坍塌的背景下,并与银姬眼中的青春视角产生互文。
虽然令人失望的是导演并没有刻意把90年代的生活环境与现代相区别。其中最显眼的,恐怕是BP机了,尤其当BP机出现在一堆现代化的事物当中时,更显得突兀。
但BP机的作用并不只是年代的唯一代名词,它所代表的,是导演在声音处理中蕴含的理念——未知。
声象在现代化的生活中,生活节奏之所以快,是因为科技的迅速发展,在缩短了人类交际时间的同时,也缩短了人类的耐心。
发一条微信,你甚至期待着对话框上映出来“对方正在输入……”,在某些工作软件上甚至显示对方是否已读,当对方已读不会时,原本已经消失的耐心变成了愤怒,失落,接下来,便是对他人的肆意揣测。
当各种聊天软件失效,一通电话便是最终的催命手段,也许交际时间的缩短,确实让大部分人更安心,只是当这种手段失效,我们已经无法忍受等待,无法与生活的未知相对抗,反而变得脆弱,每一次短暂的“失联”都将疏远双方的距离。
空间的隔离
而在片中,BP机正是担当了这样的角色,BP机作为一种单向的呼叫工具,呼叫者能做的,只有等待,漫长而无尽的等待,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一切都是未知的。
在影片中,金银好几次拨打BP机,第一次是在她舅舅的葬礼上,她通过电话呼叫没有联系她的男友,而在几天之后,她发现男友已经和其他女生好上了。
另一通重要的电话,则是在圣水大桥坍塌的早晨,银姬的姐姐每天早晨会坐公交经过圣水大桥。银姬除了拨打父亲的BP机,毫无办法,在那个时代,没人能瞬间得到消息,也没有下一刻就及时打会来的电话。
没有什么事是确定的。片中有一处神来之笔,银姬隔着公园楼梯不断喊叫她的妈妈,但她妈妈却出神地望着其他方向,金银姬不停地喊叫,却毫无回应,片段就此结束,就此不提。
闲笔
这是东方电影的余韵,在中日韩三国的电影中,你都可以发现这种闲笔,这个片段似乎没有对剧情没有什么推动作用(这样的片段在如今的好莱坞体制下是不可能出现的,好莱坞严密的电影逻辑要求你的台词和镜头不断推动剧情发展)。但结合全片来看,却是一处闲笔,一笔神韵。
未知每个人都活在与未知的对抗中,圣水大桥的坍塌,似乎是银姬的成年礼。只是让她成年的,是接下来送上门的一份包裹,一份来自中文老师的包裹。
经历了大喜大悲的银姬,决定循着包裹上的地址,上门回礼。
这段旅途同样是未知的,没有事先联系,没有导航,那种对未知的期待与恐惧,如今我们已经难以体验。凡事提前预约,似乎是现代交际的一个准则,我们确实抹去了不确定的因素,同时也抹去了可能性,和一种情感体验,无论这种可能性是好是坏。
但我并非提倡刻意违背现代生活的规律,人永远总是在社会规则下存活,就好比几十年前人们低头看报,现在我们低头玩手机。
在这段旅途之后,银姬才真正明白这种成长的不确定性。也许,也明白了新班主任第一天说的那段话。
片中独特的青春感,来源于全片挥之不去的不确定性,犹如《毕业生》中最后的那个经典镜头,从兴奋到迷惘,突破了现有体系之后奔赴未知。而这组镜头,则来自导演迟迟未喊“卡!”,通过未知,制造了未知。
《毕业生》
“蜂鸟”在无处落脚的同时,也在拼命煽动翅膀,对抗着未知,由此而来的恐惧和拼搏,构成了他独特的青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