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到万家》是一部农村题材剧,但又不止是一部农村题材剧。它不单是主题上题材上有了创新和突破,更重要的是创作思维和观念上也有了创新与突破。剧中的矛盾不是靠洒狗血、编造戏剧冲突而强行杜撰出来的,而是来自真实生活的、社会发展历史进程中切切实实涌现出来的新矛盾,不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更深沉地存在于法、理、情之间。在解决这些新矛盾的过程中,有坚持,也有妥协调和,妥协调和的部分会让看惯了“爽剧”的观众感到“不爽”,感到不解气。由此,这部剧实际上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课题:坚持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情怀相结合的国产剧,在新时代应该如何直面真实的诸般社会矛盾?
在这方面,《幸福到万家》的成功经验是具有普遍借鉴意义的。该剧把新时代的建设和发展,当成审美对象的整体来全面辩证、兼容整合地把握,而不是局部、片面、二元对立、非此即彼地把握。这是审美创作思维层面上的一种带根本性的变革。
“幸福到万家”,从叙事的表层理解,讲的是何幸福嫁到万家村的故事;但从对新时代社会生活的全面审美观照来看,其更具深度、广度、力度和温度的是展示幸福生活是如何靠奋斗普及到万户千家的。可以看出,剧中接踵而至的农村旧婚俗问题、土地征用问题、法治问题、城市文明与农村文明交流、交融、互鉴的问题、新农村新民俗建设问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文明问题……所有这些,伴随着人物对幸福的追求和命运的遭际而一一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艺术呈现出来。惟其如此,这部作品不像某些新农村建设题材的作品那样,是单一地或主要是写某一方面的社会问题,它对新时代的社会生活的审美表现是整体性的、全景式的。作品在改编过程中,把小说原著《秋菊传奇》描写的那段生活往后延伸,注进了新时代的新鲜生活内容,尤其值得称道。有些作品,往往着重于单一层面的题旨表达,或以启蒙为主,或以经济致富为要,或以生态文明为核心,或以法制建设为指归,而《幸福到万家》则对社会生活的新矛盾新问题进行较全面的整体性审美把握,这是现在需要提倡的。其实优秀的作品都需要站在时代的高度,对生活进行一种全方位的审视,通过人物命运的展示和故事的叙述,带出一个时代社会生活所面临的诸般矛盾,这才是整体性的把握。把生活当成整体来把握,并不是说我们都要写整体,但是于审美创作思维层面,有和没有整体思维在开掘题材的深度和广度上是不一样的,是大有差别的。只有把生活当成整体来把握,直面人生,才能既看到和揭示现实中存在的新矛盾,又能开拓未来,让人看到光明,充满希望,这才叫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情怀相结合。
这里的关键是,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精神,是作家艺术家灌注于审美创作全过程中的一种对人民、对时代、对生活的极端负责任的精神。正是把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精神,所以前辈文艺理论家秦兆阳才提出“现实主义广阔道路论”,“广阔”就是要视野开阔,整体把握,强调的就是现实主义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另一位文艺理论家邵荃麟根据柳青创作《创业史》塑造中间人物梁三老汉的成功经验,主张不仅要塑造英雄形象和塑造反面典型,写英雄形象以引领人们,写反面典型以警示当今,而且还要写好大量的中间状态的“芸芸众生”,所以他提出了“中间人物论”,文艺理论界由此提出了“现实主义深化论”。重温这些,可以帮助我们增强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历史自觉并坚定对中国特色现实主义精神的文化自信。
因此,我不赞成在现实主义前面加一个定语,提“温暖现实主义”,因为这不精准。西方过去传进来批判现实主义,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有特定内涵,我们现在也不把它当成创作的指导思想。实际上,包括《人世间》《装台》等一批现实主义精品力作,都不能用“温暖现实主义”来概括,《幸福到万家》也同样如此。
在剧情展开的过程中,其揭示的很多矛盾都是新的,比如说怎么看待集体利益与法律规定保障的个人权益之间的矛盾;比如说怎么看待何幸福与万善堂之间的矛盾。尤其是后者,何幸福与万善堂是剧中最鲜活的两个人物,为新时代艺术画廊贡献了两个具有新的典型认识价值的艺术形象。万善堂不是一个恶霸村霸,而是一位中华优秀传统善文化培育的有缺点的村支部书记,是一个变化中发展中的人物,特别感人的一点,是他最后慧眼识人才,主动交班给何幸福。这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作品令人信服地艺术呈现了这个人物的心灵轨迹和精神升华的进程,这是一个有新意的新人物。至于何幸福,堪称是新时代的农村新女性的新形象。如果说,当年《篱笆·女人和狗》《辘轳·女人和井》《古船·女人和网》中的枣花形象代表着新时期农村妇女努力挣脱封建旧意识、旧习俗的樊笼束缚;那么,《幸福到万家》里的何幸福形象,便代表着新时代农村新女性与时俱进的崭新风貌。这两个人物形象连贯起来共同昭示的,是从新时期到新时代整体性的从农村到城市的用诚实劳动开创美好幸福生活的社会变迁。而当何幸福与万善堂矛盾尖锐到充满了敌意之时,万善堂却善心大发,号召全村人为产子大出血的何幸福献血,一下子感动融化了矛盾,但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何幸福此前递的告万善堂的状子上面下来查了,新矛盾陡起,全村人都骂何幸福忘恩负义。“法”与“情”孰是孰非?敢写这样的新矛盾是要有胆识的,为新矛盾寻找绕道走的或假定的解决方式,以求“温暖”,则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甚至,正是因为现实主义精神力倡把生活当成整体来把握,所以并不苛求一部剧作就一定要给发展变化中的社会新矛盾新问题提出完美的解决方案,这里重要的是艺术地彰显实事求是,辩证思维,兼容整合,择善而从。从这个角度来说,尽管《幸福到万家》并不完美,但已足可借鉴。(作者为著名文艺评论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