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君语-
一个慷慨悲歌的燕赵壮士
在草原上
讲着喜好叠词的晋语
随着2019年的倒数,京张高铁的开通也愈发临近。
在中国,一条高铁的开通,早已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京张高铁自修建伊始,就万众瞩目,享受着明星般的待遇。作为高铁届的“流量”,智能型的京张高铁,首次采用了我国自主研发的北斗卫星导航系统。
京张高铁的敢为人先,难免让人想起110年前,第一条由中国人自行投资、自行设计、自行修建的铁路——京张铁路。在孱弱积贫的晚清时期,清政府为什么要自行修建一条铁路,这条铁路的终点,为何又选择了边塞城市张家口?
坐落在河北省西北部的张家口,是中国华北、西北、东北的交错地带,宛若一个天然的三岔路口。
▲相较于河北省会石家庄,张家口对距离更近的北京、呼和浩特更为亲近。 制图/Paprika
东与北京、承德相连,西南与山西省接壤,自张家口面向西北,便是坦荡无垠的内蒙古自治区。作为蒙古高原通向华北平原的第一城,张家口正是初出江湖的郭靖,和化身为乞儿的黄蓉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承接了华北平原、蒙古高原和山西高原的张家口,不单单是一片适合游牧农耕的地域,地形落差较大的她,陡峭崎岖、群山环绕,分明是座塞外山城。
阴山山脉自张家口中部横贯而过,将其划分为坝上、坝下(又称口内、口外)两个部分。坝上是“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草原风光,坝下则是慷慨悲歌的燕赵大地。
西南侧的太行山及东侧的燕山,将张家口圈成一个喇叭状的地带。自蒙古高原呼啸而来的西北风,被张家口的群山削弱、阻挡,无力东进南下,只能被张家口照单全收。或许是为了发挥余威,被阻挡的西北风,时常在张家口的山谷间咆哮回响。
“坝上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春天刮出山子,秋天刮出犁底层。”时常因为刮风登上热搜,张家口人也表示很无奈。不过,张家口的劲风,足够“彪悍”,反而变成一种独特的资源——风能。遇风摇动的白色风车,在张家口的山间随处可见。
▲张北草原风光。 摄影/李平安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常年不停的大风,倒是个天然的“空气净化器”,让张家口拥有了京津冀一带最纯净的蓝天。在2019年发布的全国空气质量状况前20名中,张家口是北方城市的“独苗”。
山多、风大,这两个词汇碰到一起后,多半还会添加上低温、多雪的标签。每年冬天,当北京开始为初雪降临欢欣雀跃时,张家口的雪早已纷纷扬扬地下过好几场了。
和其他地方的小朋友一样,张家口的小孩也最喜欢下雪。因为只要雪下得够大,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停课。当然这样的“福利”仅限于小学生,如果你是一名中学生或者大学生,虽然学校也会停课,但学校还很有可能发给你一把铁锹,让你和同学们一起去操场上铲雪。
降雪早、雪期长、积雪较厚,使张家口成为了华北地区赏雪、游雪的圣地,万龙滑雪场、云顶滑雪场、长城岭滑雪场、多乐美地滑雪场……各种功能齐全、各具特色的滑雪场,在张家口层出不穷。而这,也正是2022年冬奥会,要在张家口举办的原因之一。
张家口的“三岔口”属性,不单指地理位置,更体现在文化交融上。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概念中,一直有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说法,这两种文化,仿若有着天然的圈层壁垒。事实上,任何两种事物之间,都有着或鲜明或迂回的分界线。而张家口,则一直徘徊在这条线上。
虽然深居塞外,张家口从来都不缺少人类活动的印记。早在200万年之前,张家口泥河湾一带,就已经有古人类繁衍的痕迹,160多处旧石器遗址,印证了张家口“东方人类的故乡”称号。
5000年前,皇帝、炎帝“与蚩尤战于涿野之郡”,从而“邑逐鹿之阿”,“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故事,在张家口逐鹿县写下了恢弘的开端。此后的张家口,各民族政权更迭频繁,匈奴、鲜卑、突厥、女真等少数民族,都曾将张家口划为治所。
中原农耕文明和草原游牧文明,潮汐一般在张家口一带徘徊起落。隋唐时期,中原政府都曾在张家口蔚县一带,置雁门郡,重兵守卫这一交错地带。然而在公元936年,石敬瑭在契丹的帮助下,反唐成了后晋。而契丹出兵的代价,就是石敬瑭自愿称为儿皇帝,并出让其管辖范围内的幽云十六州。今日张家口的大部分区县,都包含在幽云十六州内。
▲建于元代的邢家庄,典型的蔚县农耕文化古堡。《亮剑》、《小兵张嘎》等影视剧曾在这里拍摄。摄影/纪睿宏
▲蔚县单堠村关帝庙。摄影/纪睿宏
获得幽云十六州后,辽国的疆域一直扩展到长城沿线,往后的数个中原王朝都没能完全收复。甚至于后来经济高度发达的北宋王朝,在延续的两百年间,也一直生活在辽国的威胁之下。
事实上,为了抵御草原骑兵的侵扰,自春秋战国以来,历代中原王朝,都曾在张家口修筑长城,希望通过军事防御工程来解决胡人的骚扰。交错地带的张家口,先后有赵、燕、秦、汉、北魏、北齐、唐、金、明等九个朝代在此修建过长城,成为了我国长城修筑最集中的地区之一。
对于中原王朝而言,长城的修筑,是一扇抵御草原骑兵的大门。然而在游牧民族心中,横亘在面前的长城,则是征途上的一道荆棘。而拱卫在北京前的张家口,则更像是插在心尖上的一根刺。
▲怀来县大营盘长城。摄影/纪睿宏
也无怪乎,明朝时期,当蒙古卷土重来时,重点进攻的就是今天的张家口赤城县一带。公元1449年,明英宗朱祁镇率领大军亲征,却在长城内侧的土木堡(今张家口怀来县),被瓦剌军队包围。由于仓促应战,且指挥失误,明军惨遭兵败,甚至最终导致京师告急。张家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从上至下,依次为蔚县卜北堡、羊圈堡、上马圈烽火台、大固城。摄影/纪睿宏
在史书中,言及张家口,总要加上“边塞”一词,难免有种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萧条之感。边塞,通常意义上是战争的角逐场,但有时,也能变身为通途。
早在元朝时,成吉思汗率兵南征时,就曾在张家口鸡鸣山旁的大道上,开辟了驿路,并设置驿站。到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兼顾邮传、军驿的鸡鸣驿,甚至成为了漠北进入京师的第一大站。草原货物及中原的物品,在鸡鸣驿一带交换、集散,甚至带动了张家口的商贸发展。
▲列车通过90桥,北侧为鸡鸣驿与鸡鸣山。摄影/王嵬
张家口从“武城”摇身变为“商城”,成为了中、俄、蒙物资贸易的重要通道和集散地。清末时,张家口甚至是中国北方除天津以外的第二大商埠。
或许因锋芒过于闪耀,清朝末年,各国列强贪婪的目光,纷纷向张家口聚焦。
早在1899年之前,俄国就曾提出修筑一条由恰克图出发,经由库伦(今乌兰巴托)、张家口到达北京的铁路,俄国的意图不问可知。除此之外,由英国资本控制的一些公司,也在摩拳擦掌。
意识到张家口的军事、商业价值,加之其拱卫京师的重要性,清政府意识到,修建一条自北京到张家口的铁路十分必要。1905年,清政府决议自行修建京张铁路,詹天佑被任命为总工程师。
▲京张铁路及京张高铁线路图。看似直线距离不长的京张线,要穿山越岭,途径多个山洞。第一次行走于京张线上,很多人会忍不住数自己到底穿过了多少个山洞。很制图/Paprika
京张铁路的修建,并非易事。京张铁路自北京丰台出发,经由八达岭、居庸关、沙城、宣化等地,通往张家口,一路上尽是群山连绵、高崖深涧。这样艰巨的工程,当时的许多国外知名工程师也不敢轻易尝试。
▲列车途经京张铁路起点。摄影/王嵬
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困难都是用来挑战的。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故事,从来都不少见。对于京张铁路而言,既然遇到群山的阻拦,那就遇山开山——开挖隧道。
詹天佑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曾多次提及开凿山洞的计划,“这条铁路约有125英里长,有三座山洞,最长的有四分之三英里长,这是第一次纯粹由中国工程师修筑的铁路,我希望我们能取得成功。”
▲张家口站不仅仅是京张铁路的终点,从某个角度说,铁路铺设至此,是中华民族自信心的起点。摄影/王嵬
顶着巨大的压力,1909年,第一次由中国人自行设计、投入营运的京张铁路终于竣工通车。时间是个有趣的轮回,京张铁路通车110周年后,智能型复兴号京张高铁也将2019年的最后一天投入营运。
自京张铁路通车后,张家口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国际张”的气质,初露端倪。许多劳工、学徒、大买办及外来俄蒙商来此投资,“有俄人所设之旅馆二处,设备完全欧化……中国茶饭不特有北方馆,而宁波馆与广东馆皆有。”
随着张家口的繁盛,国民政府调整行政区划,于1912年设立察哈尔特别行政区,管辖内蒙古的察哈尔部左右翼八旗和锡林郭勒盟,以及张家口长城以外的张北、独石等县,省会就坐落在张家口。
既然处于“三岔口”的位置,张家口的饮食也颇有种三省融合的味道。
“坝上有三宝,莜面、山药、大皮袄。”类似于山西的饮食习惯,张家口人的餐桌上,面食占据了绝对的位置。其中最常见的面食,莫过于由莜面加工而成的饸饹、饺饺、丸丸、莜面鱼鱼、莜面墩墩等食物。
张家口的莜面窝窝,并非是北方常见的窝头形状,猫耳朵似的桶状窝窝,并排站立在柳条编制的蒸笼内,有着别样的轻盈。在山西雁北一带,莜面窝窝又被叫做栲栳栳。制作莜面窝窝时,多选用开水烫面,而后趁热搓成小面团,左一推,右一卷,手掌翻飞之间,便可搓出一卷淡黄色的莜面窝窝。
莜面窝窝蒸熟后,扑鼻的莜麦香,甜津津的,将周围的空气都氤氲成丰收的味道。“羊肉臊子台蘑汤,一家吃着十家香。”作为主食的一种,在张家口,莜面窝窝多蘸着羊肉臊子,或是台蘑汤一起食用。谷物的清香和着羊肉臊的醇厚,加之菌类的鲜嫩,人世间的各种鲜美,在齿颊间交织回响。
关于菌子的食用,云南人首当其冲,事实上,张家口人亦不遑多让。作为中国市场上最昂贵的蘑菇之一,口蘑的名称由来,并非取自“一口一个蘑菇”,而是指代生长在内蒙古草原、在张家口集散的蘑菇。
张家口的传统美食“烧南北”,就是以塞北的口蘑和江南竹笋为主料,切片煸炒,而后加入鲜汤烧开,最后淋上鸡油。银红色的烧南北,香味浓烈,有着别样的清爽。在张家口,口蘑更多时候被用来吊汤提鲜,上至鱼翅燕窝,下到豆腐脑、嘎巴菜等平民食物。
梁实秋在写烤鸭时,提及鸭架的吃法时曾提到口蘑:“会吃的人要把整个的架装回家里去煮。这一锅汤,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卤,卤上在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卤面,其味至美无与伦比。”
除却特有的豆面糊糊、蔚县黄糕,以及山西风味的面食,草原风味的烤全羊、手把羊肉出现在张家口人的餐桌上,亦不足为奇。
独特的三岔口文化,让这片土地,充满了包容的风情。也无怪乎,曾在张家口生活过的汪曾祺,对这里念念不忘:“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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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莺时
图编丨DCzhang
地图编辑丨Paprika
参考资料
杨波《张家口:清代前中期的中国金融中心》
姚兴哲《京张铁路与张家口城市的发展》
董立龙《京张铁路:见证百年风雨与梦想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