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我们讨论了「互联网黑话」的流行,从个人角度出发,定义了互联网黑话的基本概念和概念约束,以便于帮助大家理解互联网黑话,分辨互联网黑话是什么以及互联网黑话不是什么。
解构互联网黑话「上」:定义与边界
有很多读者可能想问,互联网黑话不过也就是一系列烂梗,你在这里究竟定义不定义,约束不约束有意思么,有作用么。
当然有用。
我们设想这样一个情景,你和要好的同事刚刚结束了一场如坐针毡的会议,会议上大家「对齐碰平,产业赋能」。在这种沉重的心情下,他开启了吐槽模式:
「为什么互联网行业的各位同事,总是要一些不知所云的词汇来增加彼此沟通的障碍呢,为啥就不能正常地好好说话呢?」
你回道:「互联网黑话有时之所以让人反感,并不只是这些词语本身让人费解,更是这些矫揉造作的词汇的被过度使用,像垃圾一样塞满了我们的脑子。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些词汇是你无法跳过,无法回避的,要么融入,要么退出。」
「是有点这种感觉,人人都笑互联网黑话,人人都用互联网黑话」同事表示认可。
「所以,打工人在自愿与非自愿的犹豫间,终于构筑了一套自我隔离,自我保护的城堡。所以从更深层次来说,互联网黑话的流行,是因为互联网行业已经达到了增长的极限。所有从业者必须通过过度矫饰的修辞,才能获得彼此之间平等对话的机会。」
「虽然知道你用得不太像互联网黑话,但我已经有点听不懂了」你的好友有些愤怒,如果此刻你能窥见他的心灵时,你应该会看见这样的想法:「妈的,最烦装X的人」
「那我举个例子,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起初大家都坐着,看得都很开心。
后来电影实在太精彩,有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别人开始吐槽,但这些人不为所动,可是你也没太在意,因为这些人离你太远,并不影响你的视线;
再后来,你旁边的人也站起来了,但是好在你坐在第二排,你腹诽了几句,接着看戏;
再后来,第一排的观众也站起来了。最后,大家都站起来了,你站了很久,觉得很累,可能大多数人都和你一样」
「但是,只要电影还在继续,只要大家都还站着,你就要接着站下去。」
理解互联网黑话是解构中国互联网文化的开始。
互联网黑话溯源似乎互联网黑话的流行是在一夜之间,但是如果往记忆的深处溯源,似乎很多场景我们早已经历了很多次,而我们对互联网黑话的使用也熟练地宛如早已在暗中练习了千万遍一般,但是你绞尽脑汁,似乎就是想不起那个曾经过于熟悉的那个场景。
终于,你想起了学生时代,那些让你不堪回首的,阅读理解。
阅读理解可能是中学时代最难的一类题了,不同于那些赤裸裸嘲笑智商的数学和物理难题,当你无计可施之际,看到答案之后终于豁然开朗。阅读理解是在公然地侮辱你的语言能力,当你看到阅读理解的标准答案之后,你甚至会怀疑,这是不是你过去十几年所学习的中国话。
以我们最熟悉的鲁迅先生的《故乡》为例: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先生所描述的场景,即使是在百年之后的今天读来,也是同样得让人熟悉。尤其是关于希望那一段,读来直击人心,字字动人。
作为在上海漂泊的互联网从业者,看到迅哥和闰土隔阂,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和幼时同伴的疏离,这种微妙的感觉,这种「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的感觉,是当时我在初中时所无法想象的。而此刻的我,在异乡读书工作近十年之后,终于感同身受。
漂泊者之于家乡,就像《动物凶猛》的开头一样,是一个存在于怀念中,却回不去的故乡。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我很小便离开出生地,来到这个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把这个城市认做故乡。这个城市一切都是在迅速变化着——房屋、街道以及人们的穿着和话题,时至今日,它已完全改观,成为一个崭新、按我我们标准挺时髦的城市。」
但是相应的初中考试题是这样的。
众所周知,鲁迅先生是一个革命家,但是鲁迅先生本身也是一个作家,这两种身份很多时候并不完全交叠,但是有些命题者总是喜欢将「努力奋斗」、「勇敢实践」、「阶级观念」、「开辟道路」以及对「未来新生活的美好向往」这些「阅读理解黑话」来强行安排在鲁迅先生的作品上。
我们不能说这些「阅读理解黑话」不正确,但是问题在于这些「阅读理解黑话」过于宽泛,以至于差不多可以用在鲁迅先生和其他伟大作家的作品上,而只要你这么做了,你就至少可以拿到及格分,如果你「阅读理解黑话」用得越多,自然得分越高。
而代价是,阅读者失去了对于不同感受,不同情绪的共情能力。
2020年浙江的高考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引发热议,一派表达了对于作者过度使用生僻词汇的厌恶,另一派则表达了对于作者强大的遣词造句能力的欣赏。对此我不想评论,仅做引用。
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
互联网时代的八股文用模板化的理解和表达方式,构建了标准化的话语体系。标准化话语体系的集大成者,便是八股文。
上图为维基百科对于八股文的说明。
我们可以发现,八股文对于文章结构,内容选题,主题思想,句式格律都有着相当严苛的限制,而这些非常标准化的要求,也基本确定了撰写者所能写出内容的范围。在这样相当有限的范围内,写出言之有物的作品,难于登天。
而历史最终告诉我们,八股文写得再好,也比不过所谓蛮夷的坚船利炮。
如果说旧时的八股文代表着彼时文人的上升途径,那么互联网黑话的则意味着互联网从业者的增长焦虑。
增长的极限与焦虑我们所见到的互联网黑话的流行,大概与「阿里味」,「996福报」的等早期互联网行业梗的出现几乎同时,在「内卷化」,「职场 PUA」,「摸鱼划水」这些词出现时达到巅峰。以阿里巴巴为代表的互联网大厂可以被称为是「互联网黑话」诞生和流行的策源地。
而 2017 年至今,也正好是这些互联网公司在抓住移动互联网和互联网时代两次历史机遇之后,和产业物联网这个更大的历史机遇真正来临前的空白期,这中间的数年,互联网巨头和各路资本们追逐过共享经济,短视频,下沉市场,潮玩球鞋,社区团购等数个风口,每个风口持续一两年,最终以一个个新的资本巨兽的诞生和无数个互联网炮灰的出局为结局。
最终的结果是中型互联网公司的破产和互联网巨头垄断的加剧,就与巨头有业务重叠的中型互联网公司要么上市成为新的巨头,要么被收购委身巨头,要么破产清算,完全没有中间道路可选。这就好像我们所经历的中产阶级的消失一样,不进则退,不上则下。
面临背水一战的中型互联网公司所发起的自杀式冲击。已经拿到船票的互联网巨头,也不敢轻易松懈,下一个拼多多和下一个字节跳动可能正在视野之外的某个角落悄然崛起。
互联网行业的内卷就是这样自上而下地发生着。
对于互联网从业者来说,大厂经历的头衔意味着很多,比如更有竞争力的工资,更加光明的前途,更高的社会认可度,凡此种种。而失去的是睡眠,空闲和健康,这些东西虽然重要,但是即使不去大厂,去了中厂和小厂,你也得不到,甚至可能失去更多。而凭着大厂头衔,在几年后可以很轻松地空降到更小的公司去享受未来的养老生活。
所以,大量天天吐槽「福报」的打工人仍然口嫌体正直地偷偷刷新简历,寻找通往大厂的船票。
社招的内卷被如数传导到社招,「互联网高工资,Just Do IT」如同思想钢印被灌输到生化环材等所谓天坑专业的学生脑中,所以各大高校的学生们在互联网这个过于狭窄的战场短兵相接。
不同于互联网行业在疫情期间再度起飞,其他多数行业所受到的冲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互联网高工资,Just Do IT」如同思想钢印被灌输到其他行业的从业脑中,各个行业的精英都想在互联网这个前途无量的行业分一杯羹。
管理边界的形成大量来自不同身份专业的求职者的涌入为互联网带来了新鲜血液,也为互联网带来了新的词汇和语言,这些新词汇(如赋能,复盘,落地,吃透,重组)和过往互联网行业所流行的技术名词和专业术语(如透传,对齐,兼容)被嫁接在一起,孕育了「互联网黑话」这种 Newspeak。
互联网公司规模的发展一方面意味着人员数量的增加,另一方面则意味着管理难度的增加。
在传统的制造业企业中,企业的组织方式是科层化的,整个公司有着等级分明的管理层级,数万乃至数十万工作者的管理方式和数千名工作者并没有本质区别,无非是管理层级可能更多。而直接发挥管理作用的,则是基层管理者,管理层的决策被逐层传递,最终由基层管理者监督落实。
基层岗位的管理者来说,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沟通成本,因为每个工人的工作安排、工作流程和工作结果都是标准化,可量化的。完成100个零件的装配就是好过10个零件。
但是,互联网行业从业者,本质上是知识工作者,利用抽象的互联网工具完成抽象的设计,最终交付抽象的产品。而这工具、设计和产品本身的好坏,是很难量化的,必须经过充分的沟通,才能确保相关者对所要完成的目标达成共识(也就是所谓的对齐),这就决定了互联网行业扁平化的沟通特性。
而互联网大厂成千上万的员工数量已经在事实上摧毁了任何扁平化沟通的可能性,数以万计的员工被互联网公司以一种看似彼此友好(花名、昵称)但是实则职级分明的科层化方式自上而下地组织起来,但是员工工作能力好坏的评价标准由于无法量化而实际下落到中层领导手中。
中层领导同样苦于没有评估的下属工作能力的量化标准,所以他转而使用某些可见性更强的标准,比如工作时间,比如参与的项目数量等等。而这些「标准」则直接体现在员工的各种汇报中。换言之,员工与领导间的汇报中所记录的各种成果,则真正成为了评价员工能力的标准。
至于这些成果到底是以怎样的形式发生的,领导并不关心。他只要将下属的各种成果以更加宏观的视角重新汇报给他的上级即可。而他的上级也将如法炮制。
所以,一线打工人最关心的问题从「如何做好工作」变成了「如何形容我的工作做得很好」
这对于互联网大厂的遍地学霸来说简直过于容易,学生时代经过反复锤炼的阅读理解和作文技巧得以再次施展,学生时代的赢家们终于在互联网这个陌生的战场找到了趁手的武器。
如何「对齐认知」一段时间以后,大家都熟悉了互联网八股文的标准,也就是说「对齐了对于对齐的认知」。
这个时候,来了个新人,他甚至不懂什么叫「对齐」,我们自然可以认为他工作能力实在低下,缺乏必要的沟通能力和学习能力,今年的 3.25 就决定让你背了,如果不愿意的话,不缺你一个,有的人愿意背。
又过了一段时间,甚至连新人都天天「抓手布局」、「赋能落地」了,如果大家都「对齐了对于对齐的认知」,那不是意味着谁都没有成果么,不行,我们需要「项目复盘,沉淀知识,升级方法论」
OK,对齐这个词实在过于老土了,整个互联网行业都在使用,我们以后就不能叫对齐了,我们叫「碰平」,我们需要「碰平对于碰平的认知」
什么?你不懂什么叫做「碰平」?明年的 3.25 就决定让你背了...
结束「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站下去了呢?可是我又想接着看电影」,你的同事问道,
「你可以试试联系影院的管理人员,让他维持一下现场秩序,让大家不用站着看电影,坐着一样能好好看电影」
「或者发起一个倡议,大家自律自查,争取不要站着看电影」
「改变别人并不容易,有没有更好的一些方法」
「你可以考虑站在座椅上面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