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跟林盛挂掉电话的第十三分钟,他消失了,各种意义的消失。
林盛和我都是临川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他消失的那一年,我大三。
我打不通他的手机,号码显示空号,微信上的备注变成默认ID,聊天记录也随之消失,我以为有人入侵了我的手机,去到他们宿舍找他,敲开门面对却是茫然的面孔。
“同学,找谁?”
“你们不记得我吗?我是林盛的女朋友陈漫啊,开学咱们还在海洋餐厅吃过饭!”
“不好意思同学,你可能找错了,我们宿舍没有叫林盛的,海洋餐厅从上个学期就一直关着。”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懵了,看着他们认真的神色,我知道这不是开玩笑,因为是男寝待久了不太好,我匆匆扔下抱歉就慌忙离开,临走前撞到了从图书馆回来的江朔,林盛最好的兄弟。
我想是看到了救星,不由分说将他拉出宿舍楼,用我平生最严肃的表情问他:“林盛怎么回事?”
江朔是个书呆子,但是为人十分正直,很多次我跟林盛吵架后都是江朔看不下气林盛半死不活的样子,主动替他分析其中缘由,算是我们半个红娘,所以我和林盛都十分信任他,我相信如果是恶作剧,他不会帮着林盛继续下去。
可是江朔脸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说出了那句让我死心的话。
“同学,我不认识林盛,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我不相信,我掏出手机想给他看之前林盛发给过我的宿舍合照,可是消息记录同时消失了,甚至我们的合照,他自恋的自拍全部不见了!我去班群里找林盛的资料,本该是31人的班级群显示人数竟然是30,甚至年级群的学生名单也翻不到林盛这个人,我不死心,我打电话给室友,平时我没少吐槽过恋爱的糟心事,她们不会忘记,可等来的却是几声大笑,她们说陈漫,你都母胎solo21年了,终于因为想谈恋爱想疯啦?
不可能,不可能,我与林盛相识于大一的迎新晚会,元旦节当天,他站在宿舍楼下用最俗套的抱着吉他唱情歌向我表白,大学三年我们度过热恋期,幻想过,争吵过,也经历过分分合合,我们都以为毕业后就会走进婚姻的殿堂,可就在大三的那个秋天,他消失了。
江朔看着我失神的样子一副想安慰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我甚至打电话给曾经联系过的林盛的父母,对面女人接起后反而是一种疏离的口吻,警惕的问我电话怎么来的,最后把我当成骗子恶狠狠的说家里只有八岁那年就夭折的女儿。
那天我在食堂经历了崩溃,江朔一如既往理智且热心的问我:“你是不是经历了潘博文事件?”
我没听过,他仔细给我解释了一遍,最后他说,我虽然对你说的林盛同学毫无印象,但我相信你。
没有了林盛,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联系,我对他来说是陌生人,于是我问为什么相信我呢?
他说:“因为我的母亲也这样消失了。”
我大为震惊,江朔静静的盯着桌面,拿出手机翻找了一会儿递到我面前,应该是用绘画软件创作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精致的女人,棕色微卷的长发散在肩上,一身深蓝方格连衣裙衬得整个人气质极佳,手臂上挎着洋包,脚底蹬一双红色高跟鞋,眼角被眼线勾勒的微微上挑,一副勾人心魄的美艳。
“这就是我的母亲,在我的印象里,她打扮的很漂亮。”
我仔细看着画中女人的五官,樱桃嘴,柳叶眉,是个传统美人的长相。
“在我八岁那年,她消失了,邻居、包括我的家人告诉我从小就没有妈妈,当我描述出来妈妈的样子时,他们给我看妈妈生前不多的照片,跟这个女人完全不一样。”
“那这幅画是……”
“我花钱找人画的,我敢保证我没有记错,当时他们觉得我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怎么可能呢?就在前一天,妈妈还给我买老冰棍,说等我以后挣大钱,就轮到我给她买冰棍,晚上她做了我跟爸爸最爱吃的红烧排骨,临睡前她给我念《一千零一夜》,可是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冰棍,没有《一千零一夜》,没有妈妈。”
江朔收回手机,眼睛里带着点近乎狂热的激动,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我说:“所以我相信你,尽管我不认识江朔。”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联系,分享各种能找到曾经林盛存在过的证明,可是他送过我的礼物悄然消失,微信联系人就像一个空壳,发出去只有红色感叹号,林盛很爱绘画,我曾经送过他一个素描本,里面描绘的是我们去过各种地方,有一些是以我为模特创作的肖像画,他说等将画纸都画满的时候,就作为毕业礼物送给我。
他作画的灵感有时很多,于是仅仅九个月就画完了素描本,作为新年礼物提前送给了我,我灵光一闪,好像前一天还看到过那个素描本!
于是我连忙回宿舍翻箱倒柜找出了书架下面的素描本,翻开第一页,白纸,我不死心,第二页,第五页,第十五页……忽然,我的目光顿住,就在第十六页,虽然是白纸,但是依稀能看到淡淡的铅笔痕迹!
我加快速度往后翻看,只见后面还保留着林盛之前的画,但是随着我的翻看,画像就像接触氧气后就消失一般在迅速的退散!
我立马掏出手机在飞快的翻页里将后半本的画像从五彩斑斓到焕然一新,短短不过四秒钟的时间,而我的手机记录了下来,我震惊的无以复加,江朔看到之后,给了我一个建议:报警。
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情况,在我们偷偷调查的时候,应该借助警方的力量,因为我们现在有了这段录像。
为了万无一失,我听从他的建议选择了报警,可是我提供不出任何林盛的身份信息,全部是凭借我的口述,登记的警官怀疑我的精神状态,正要赶我走时,我连忙掏出录像,恰巧何警官路过听到了这件事,走进看了眼登记表,面色忽然凝重起来,让登记的警官先继续去忙,而将我单独留下,他说最近三个月有十数个人来报案,跟我的情况一模一样,但是能提供消失人士部分证据的只有这段录像,他们怀疑是有预谋的连环杀人案。
我听到这个并不意外,因为江朔说警方一定会往这方面想,他们是不相信唯心主义的。
林盛消失的半年后,我几乎快要怀疑是不是当初真的是我的幻觉?可是江朔却十分肯定的说,他不知道林盛有没有存在过,但他相信当时的我,恰如当年发现母亲消失的他,人人都告诉他,他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就难产而死,但是他坚定的相信她存在过。
警方接到了越来越多这样的案例,却始终给不出结果,就在事态毫无进展的时候,林盛的尸体被找到。
那是大四的下半学期,我在实习单位打印材料,接到了何警官的电话,当我匆匆赶去时,冰冷的台子上躺着一滩……肉泥。
血肉模糊,甚至看不出原本的肢体是怎么样,我问何警官怎么确定他是林盛?
何警官说,凭借现场残留的头骨,还原了死者生前的样貌,录像里有林盛的自画像,通过技术手段比对,是同一个人,但出人意料的是,资料和基因库都没有林盛这个人。
或许是时间太久,我甚至有点麻木,像失了魂一样走出了警察局,为我一年多的寻找画上一个句号,江朔听后表示哀思。
而事情本该这样结束,可是就在我结束答辩的那天,我抱着材料走出答辩厅,不知道是不是暑气太热烈,我头脑一阵发晕,眼前一黑晕倒在门口。
答辩被迫暂停,已答辩结束的同学将我送到医务室,颠簸间我昏昏沉沉撑开眼睛的一条缝,看到晃出重影的室友和班长,或许是精神恍惚,我竟然听到林盛的声音,我太久没有听到过,我以为那是我幻想的一场梦,可我此刻再听到,几乎立马确定那就是林盛在叫我,可是随着他叫我,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几乎是被支配的,重重闭上了眼睛。
我像是进入了一场梦,梦里还在我的学校,我答辩结束推门出来,带着顺利通过的喜悦扑进林盛的怀里,江朔刻意扮冷酷推了推眼镜咳嗽说注意影响,我的室友默契的在楼梯口冲我比耶,我在他温柔的笑容里商量一会儿去海洋餐厅吃什么,却忽然间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感伴随着眩晕侵袭而来,眼前情景开始摇摇欲坠,随着逐渐模糊,我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猛地推开林盛,可他像是提前有准备一样,使劲抓住我的手,我感觉掌心有个东西被塞进来,不过转瞬,指尖离开他手臂的瞬间,我听到校医轻柔的叫醒声,从模糊到清晰。
“陈漫,陈漫同学?感觉怎么样?”
“我……头晕。”
“是中暑导致的,同学,等下把药喝了,先休息一下吧。”
是校医院最温柔的一个实习医生姐姐,她轻声交代着,关切的探了探我额头的温度,说没事了,多休息就行。
说完她就离开了,我看着室友担忧的表情,笑了一下,我说我没事,你们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下,她们不放心我,但毕业季事情多,很快就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摊开掌心,有一张纸条。
我催着她们离开吗,正是因为刚醒来我就感觉到了,那场梦里林盛说不出话的表情,最后拼命拉着塞给我的,纸条。
而现在出现在了我的手里,被团起的尖锐的棱角刺入掌心,隐约的疼痛像是提醒着我刚刚的一切不是梦境,它是真实的,那林盛是不是也是真实的呢?他没有死,没有消失,而是处于我们看不到的……时空?
我展开纸条,看到整齐的行楷字体,我一瞬间就确定这是林盛的字体,这是他一直练习的字,上面写着:救 回来 求你。
救谁?回到哪里?现在又在哪里?
疑问瞬间在我脑子里炸开,但我敢肯定,林盛一定还活着,于是我找到江朔,将这件事和纸条都告诉了他,他听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是说,你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听到的林盛的声音?”他斟酌了半天,反复向我确认。
我点头:“是的,林盛教我的声音很轻,每叫一声,我的眼皮就越重,直到……”
“直到你觉得潜意识完全接管了你的大脑,不再受任何支配?”
“没错,那种感觉就像是……随波逐流,但我很肯定我见到了林盛,不然这张纸条怎么解释?”
江朔没有再说话,低头看着手指一言不发,良久,像是快要睡着了那么久,他抬起头,向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陈漫,我有一个想法,只是想法,你说,会不会真的存在平行时空,而与平行时空进行交流的方式就是潜意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从你描述的感觉来讲,其实是处于一种‘意识半自由’的状态,也就是不完全受大脑支配,但却能清晰的让大脑记住你经历的事情。”
我听的云里雾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想着中暑时那种恍惚的感觉,似乎的确是这样。
“如果你的梦,我们暂且叫做是梦,如果是真实的,并且那里的林盛递给你的纸条里发出了求救信号,按照上面的内容,我们进行最直观的解读,那就是林盛还活着,他被困在了某个地方,可能是所谓的平行时空,就是你梦里的世界,并且他在求救,让你带他回来。”
“可是何警官之前找到的林盛的尸体怎么解释呢?”我刚问出口,又有些后悔,只是通过自画像和头骨还原进行的推测,确实让我难以相信。
江朔像是看穿了我想的什么,抿着唇摇摇头:“警方能够通知你找到林盛的尸体,尽管资料库里没有林盛这个人,那么如果尸体不是林盛,就一定是另外的,与林盛经历相似,同样消失的人,只不过没有人报案,或者说没有最够的证据?又或者不像你那样幸运的被警察相信,所以经过对比,警方推断是林盛,也就是并不百分百确定,比如你看过尸体的‘林盛’,他的死因和凶手不是也成了无头案?”
“有道理。”
我被他的理论说服了,视线落到了被揉皱的纸条上,心底作出一个决定:“我要把林盛带回这个时空。”
江朔明显一愣,神色间竟有些慌张:“可是你要怎么做呢,再中一次暑吗?就算你再晕倒,就能保证再见到林盛吗?”
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我不能保证。
计划的第一步戛然而止,我没办法完全复刻这种偶然性事件,再后来我们都毕业离开了学校,期间我试着放空大脑再次找到当时那种微妙的感觉,却总是达不到预想的效果,我甚至试着在水里憋气,体验濒临死亡前意识涣散的状态,最后被我的妈妈破门而入以为我要轻生,开始给我寻找心理医生进行疏导,甚至无时无刻的管控起一切能威胁生命的东西。
比如,刀子、绳索,甚至药片。
我不得不再次搁浅这个找回林盛的方法,除了江朔外再没有人听过这件事情,包括那位一直想疏导我的心理医生,我开始装着像个正常人,我变得跟以前一样经常面带笑容,睡前会跟爸爸妈妈说晚安,甚至培养了晨跑的习惯,可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看到父母夜半时偷偷的哭泣,我不明白他们的悲伤从哪里来。
直到毕业的两年后,在一场高中同学的聚会散场后,那时是凌晨的两点多,我在饭桌上喝的有点醉醺醺的,但是依旧能够保持清醒,最开始的时候手机信号很薄弱,我给父母提前发了消息说晚点回家,直到散场才看到消息没发出去,我猜他们要急坏了,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打电话来催促,我想或许是他们接受了心理医生的建议,适当的给我一些自由的空间。
凌晨两点的夜晚非常安静,静的让人心悸。
再过两个小时即将迎来日出,很多熬夜的年轻人也选择这个时间点睡觉,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只有昏黄的路灯默默站在街边值守,光影跃动间会有夜风掀起树梢的声音,轻轻的搅乱这个静谧的夜。
滴滴滴!
我听到一阵嘈杂的喇叭声,是汽车方向盘上的喇叭,奇怪的是我下意识转身环顾四周,却依旧是静悄悄的马路,并没有什么汽车,我不以为然的继续走在路灯下,伸展双臂努力的保持平衡,像是有预感的忽然回头,眼前却忽然一黑,如同被什么庞然大物袭击活一般,无声的气浪将我撞进路边的草丛,我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甚至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我就这样被毫无理由,莫名其妙的撞进草丛里。
可是我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快速的流逝,像是生命力被急速的剥夺,一种强烈的脱力感占据的所有神经,我忽然一阵战栗,是那种、那种在学校中暑时的感觉,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皮像是有千斤重,人的本能让我睁开眼看清楚四周模糊的草地,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林盛的声音!
那个我怀念着,回忆的千百遍的声音,我不会听错!
随着他一声声的叫我,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我闭上了眼睛,接受潜意识接替大脑支配身体的权力,我猜这就是江朔之前所说的“意识半自由”的状态,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听到的林盛的声音不太正常,他在哭,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哭腔。
“陈漫,陈漫。”
我再次见到了林盛,时隔两年之久。
他站在医院的病房,对着床上的女人小声哭泣,我逐渐看清周围的场景,他抱着我,浑身颤抖着,像是经历着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感觉到肩膀处一滴热泪落下,浸湿了单薄的短袖。
“怎么了,怎么了林盛?”
我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真实的感觉,却下意识的拍着他的背,轻声询问。
“我妈她……只有一个月了。”他颤抖的声音响起,拼命压抑着心里的崩溃。
我猛然回头,发现病床上躺着的女人面色苍白,眉间流露出隐隐的病态,却遮不住本身精致的五官,我有些恍惚,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但是我没有心思想这些,带着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郑重的看着他:“林盛,我要问你一些事情。”
或许是被我严肃的神情感染,林盛吸了吸鼻子,抽泣着松开我,有些茫然的看着我:“什么?”
“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
林盛不明所以点点头,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女人带着我下楼,我走进电梯,熟悉的晕眩随之而来,我下意识紧闭双眼,咬牙挨过晕感,我感觉电梯在一层一层下坠,我的身体却隐隐的向上飘忽,林盛紧紧牵着我的手,像是拴着我不再向上飘的绳索。
“就这里吧,你想问什么?”
林盛轻柔的话音响起,我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更睁不开眼,闭着的眼睛能敏感的察觉到室外阳光,忽然一阵阴影覆盖在眼前,我皱着眉头慢慢睁开眼睛,原来是林盛用手掌挡住的强光,我来不及夸他体贴,余光一瞟却看到周围的景象变成了窗前,而我们正站在学校的教学楼里,旁边就是给毕业生答辩的教室!
“这,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不知所措,林盛像是没听懂歪了歪脑袋,我找回原本的思绪摇摇头说:“算了,林盛,你之前给我的纸条是什么意思?”
“纸条?”
林盛眨眨眼睛重复了一遍,思索了两秒钟,忽然欣喜的抓住我的手:“你收到了,对吗?漫漫,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年你会消失,这里是平行时空吗?”
我一口气将憋在心里很多年的问题统统问出,林盛还沉浸在刚刚的喜悦里,一会儿用手捏捏我的脸,一会儿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做梦,我被他捏烦了,抬手拍在他手臂没好气道:“是真的,快回答我!”
“漫漫,消失的不是我,是你啊!”
“什,什么?”
“那天下午你刚挂了我的电话,我想起来有本书落在你那里,第二天上课要用,于是又打电话给你,但是怎么也接不通,后来我去女寝找你,她们都说没有你这个人,连江朔那群王八蛋都说不认识你,还说学校里根本没有什么海洋餐厅!我急坏了,但是你的微信和手机号都变成空号,连学号和班级群也是查无此人,甚至我们的照片里都没有了你的身影,我找了所有能够证明你存在的方法,但是你就好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加入了一个组织,里面的人全部是经历过我这样诡异的事情的人,他们说这是掉入了第二空间,一种不以量子存在的地方!”
我越听越乱,但是还好能勉强跟上,于是又问:“那那张纸条怎么回事?”
“那是组织里研究出能进入第二空间的方法,我见到了你,那时的你刚答辩结束,我想告诉你回到我身边来,但是很快你又消失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直到刚刚……漫漫,我真的太高兴了!”
林盛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明显话里面有一些漏洞,但是我没有问出来,毕竟这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我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不管他隐瞒了什么,这两年的等待算是没有白费,我与他相拥在窗前。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林盛跟我说了很多这三年我消失后的变化,比如他找不到我后开始荒废学业,直到加入那个神秘的组织,似乎带给了他一些希望,比如这几年他妈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在今年住进了医院,却被下了病危通知单,又比如他现在的工作非常轻松,相对的薪水也很少……但是只字不提怎么从医院的电梯突然来到学校的事情。
我们像普通的小情侣一样拉着手在校园里闲逛,就像大一大二时那样。
小路上人影稀疏,却渐渐变得多了起来,路过的同学变得脚步匆匆,后面甚至急切的开始快跑,我心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想要回头看,林盛的手掌却拦住了我的视线,他说:“没什么的,漫漫。”
可是奇怪,一切都太奇怪,我拍开他的手,却看到不远处的教学楼在坍塌!
毫无预兆的,墙砖开始皲裂,像特效一样,墙皮掉落,紧跟着是一簇簇的白灰,最后是一整栋大楼摇摇欲坠着,。
轰隆隆。
我开始听到剧烈的墙体开裂的声音,转头一看,路边的教学楼也开始随之倒塌,像是一场末日的灾难,同学们仓皇尖叫着逃命,林盛脸色惨白,耳边一股风声掠过,我看到一块巨大的砖头朝着我们砸下来!
“漫漫,赶紧跑!”
林盛眼疾手快推开我,被水泥衔接的硕大是砖头砸下来,将林盛整个身体埋在下面,荡起漫漫灰尘,我吓得懵在原地,双腿像被灌了铅似的没法挪动半分,我的眼前被蒙上一层浓浓的雾,看不清景象。
“嘿,看什么呢?”
我感觉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随着轻微的力道传遍全身,那种僵硬的感觉消散,眼前不再是灾难般的大学校园,耳边的嘈杂声变成医院里来往的声音,而眼前还带着泪痕的林盛似乎宣告着,刚刚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低头一看,我们站在电梯口,还没有上电梯。
不对,这不对。
我灵光一闪,脑子里似乎有些模糊的画面飞快闪过,我转身抛下疑惑叫着我名字的林盛,跑回刚刚的病房前,我推开大门,病床上躺着的女人带着憔悴的面容,她缓缓坐起身看着我。
她,她不是林盛的妈妈!
我忽然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她是江朔八岁时消失的妈妈!
柳叶眉,樱桃嘴,素淡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但是本身的五官是不会改变的。
“你们到底是谁?”
林盛冲进病房,看着我死死盯着病床上的女人,瞬间脸色苍白,我的视线扫过病房,却发现这哪里是病房,这分明是个简单的客厅,只不过没有任何客厅里该摆放的家具,反而布置成客厅的样子。
忽然,我的目光停在一处。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遗照。
照片上的人灿烂的笑着,眉眼弯弯。
那是我。
我……死了吗?
照片上的陈漫看着我,我看着她,转瞬间,如潮水般的记忆冲进我的脑海,我身形踉跄扶在墙上,林盛想要来扶我,手指却直直的穿过了我的手臂,我顺着目光低头一看,我的脚步早离地三尺,只是之前没有看到,才没发现。
我好想知道真相了,我想起来了。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平行时空,而是林盛的梦。
陈漫,死于大二的那个下午。
那天我挂掉林盛的电话,顾着看手机消息,却没注意到从侧路行驶来的汽车,我被碾进车轮下,最后滚进了路边的草丛,怀里的课本散落一地,页脚沾上了滚烫的血。
而那个肇事司机,就是江朔,他受到撞击昏死在车里。
事故现场被迅速围的水泄不通,林盛打不通我的电话,但是知道我挂电话前从校内超市出来,准备回宿舍,于是去宿舍找我没有找到,顺着原路往超市的方向走,走着走着,走进了人群里,他看到躺在血泊里的我,还有昏死在车里的好兄弟江朔。
林盛好像疯了,有人认出了他的室友江朔和我,他红着眼睛要冲过来,被人群拦住,警察很快到达封锁了车祸现场,我和江朔的父母分别进入了警局,我抢救无效被宣告死亡,江朔陷入了植物人的状态,我的父母和林盛不甘心,要告江朔和学校,而江朔的母亲,那位传说中消失在他八岁时的母亲,是一位通灵者。
她说:“我可以让你们再见到你们的孩子,你的恋人,只要你们放过小朔,医生说,他永远都是这样的状态了。”
我妈妈哭成了泪人,只有我的爸爸和林盛还保存一丝理智。
林盛问:“你要怎么做?”
她说:“给我陈漫生前最常用的东西,上面有她的灵魂,我会让她的灵魂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等稳定下来后,再让你们也进去。”
“那我们也会死吗?”
“不会的,你们只是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是有陈漫的世界。”
他们同意了,只是后来我的父母认为虚幻和现实不能混为一谈,何况她儿子也成了那样,最后江朔的家庭给了我家人一笔钱,我的父母搬离的那座城市,带着我的骨灰离开了。
只有林盛,他不肯放弃,于是一次又一次的实验,江朔的母亲存了私心,她想要江朔也得以这种方式活下去,于是她亲手杀了江朔,而她是通灵者,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江朔,于是像编写程序一样,为江朔亲手编造了八岁母亲消失的故事。
而我,只是一缕残魂,没有自主思考的意识,凭借着林盛的描述,被还原出这样一个世界,只是实验的次数多了,我渐渐的能够记住昨天发生了什么,上个月经历过什么,随着江朔母亲能力的增强,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真实,我逐渐拥有了独立的思维。
可是事情终将败露,于是当进行到我那天死亡的时间时,江朔母亲以故意杀人的罪名被捕,这个虚假的世界有太多的漏洞来不及完善,林盛失去了江朔母亲的帮助,变成了我记忆里的“突然消失”,而他学着江朔母亲被捕前留下的资料开始接触通灵,开始学着继续这个虚假的世界,林盛很聪明,我一直知道,他学得很快,将我所在的世界维护的很好,然而意外发生在他毕业答辩的那天。
那天,学校所在的地区发生了5.6级的地震,他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在在生命体征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我,看到本该在虚幻世界里答辩成功奔向他怀里的我,他说不出话,只能用手边唯一打印的资料和中性笔断断续续写下想说的话,可是救援队很快到来,他只能塞给我这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灾后重建很有效率,他开始修复我所在的虚幻的世界,他看到了这张纸条,燃起了希望,他认为这个世界的运行已经基本稳定,于是借着江朔编写了一份完美的,对于平行时空理论的证据,但是他没想到我会相信,并且为了见到他开始尝试濒死体验。
留在这个世界里关于我的父母,仍然是前期他们不抱希望的悲伤,所以尽管林盛完善了很多他们的反应,到后面我看到的,依旧是偷偷伤心的父母,难怪他们很少对我笑,难怪我说的晚安很少得到回应。
两年时间,林盛用了两年时间完善,那天是我死亡三周年的忌日,他等不及了,他看到我凌晨两点半走在马路上,无形的车祸再次上演,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两点半的下午,我就是这样发生了车祸。
于是他开始介入这个虚幻的世界,将江朔母亲也加入进来,成功把家变成了医院,客厅变成病房,江朔的母亲变成他还有一个月时间的妈妈。
但是时间太仓促,一切都太仓促。
莫名其妙出现的幻境,静止不动的电梯,拥有了自主意识追寻母亲消失真相的江朔,他没想到我会再次回去,没想到我会发现这一切的虚假。
客厅里,静的可以听到绣花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想通了这一切后,淡淡说道:“林盛,我已经死了。”
“不,你还站在我面前!”林盛情绪激动红了眼眶,此刻我却能理解他。
在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虚假性之前,我认为我是真实存在的人,如果在他消失后会有这样再次见到他的方法,我也会相信,我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甚至比他更加疯狂。
“可是,我已经死了。”
我轻声强调这件事,想去拉他的手,却毫不意外的穿过了他的掌心,他像被刺激到一样不可置信的后退两步,想上前抱住我,始终只能碰到空气,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我只能无奈的对他笑了笑。
“你看,假的始终是假的,你不能永远生活在这里,你还有大好的人生,会有下一个更好的女孩。”
林盛像个无助的小孩落下两行泪,低喃着:“可我只想让你回来,哪怕这么多年,只是匆匆的见过一眼……”
“还记得那部电影吗?死亡不是最终的结果,遗忘才是,我会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永远保持最漂亮的样子,这样就不用担心以后变老变丑,你会嫌弃我。”
我压抑着内心的难过,故意开个玩笑,只是难受到我自己都笑不出来,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不会流眼泪的,当初记忆里的痛哭,好像也只是一段记忆。
“你看,我连眼泪都不会流,连魂魄都是残缺的,你忍心看着这样的我吗?林盛,三年,你该走出去了。”
他紧咬着牙不肯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隐约间,我看见浑圆的泪珠掉落在地面。
林盛忽然起身,从我的遗照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对耳环,那是我带了很久的东西,原来江朔母亲说的最常用的东西是这个。
“你真的想离开我吗?”
他将耳环紧紧握在手里,一字一顿的看着我眼睛问出声。
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
可是我早就该走了,林盛,你还有几十年美好的未来。
我感觉鼻尖酸涩,却流不出半滴泪水,最后我强忍着剧烈的悲痛,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
“要带着我的那份更好的生活下去,还有,必须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林盛流着眼泪笑了,猩红的眼睛看了我许久,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下来。
他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的火柴,放进了烟灰缸里,将耳环扔进火焰中。
火星迅速吞噬耳环,我忽然感觉周身一片热流,猛烈的包裹着我,像吞噬那双耳环一样,将我淹没在炙热里。
最后一眼,我看到林盛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
我看着在我旁边嘿嘿傻乐的林盛,一阵头疼。
人家都是逝者已逝,生者都是尽量满足死者生前的愿望,我让林盛好好生活下去,就在火焰吞噬点耳环上那抹残魂时,我真切的感到一股强力将我拉扯着,消失在人世间。
我来到黄泉路上,鬼差青白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又晃,我一把抓住。
鬼差:……
我:……
“你这个亡灵怪有意思,身上的气息明明是死了很久,怎么才出现在黄泉?”鬼差很快反应过来,摸着下巴对我上下打量。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江朔母亲和林盛做的事,于是无辜的眨眨眼睛,:“我不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死。”
“哦,没事,那你就顺着这个路标往前……”
“漫漫!”
鬼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焦急的声线打断,我惊愕回头,却看到林盛急匆匆跑来。
???
这里是黄泉啊,他怎么……
“365456号啊,诶,你俩死亡地点一样,去吧,顺着路标往前走就行。”
“?”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林盛局促的抓了抓头发,解释道:“楼上煤气泄漏,蔓延碰到了家里的火苗……”
我不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别骗我,那火柴才多大的火?”
“是真的,那场煤气泄漏把整栋楼都烧毁了,我被抬上救护车前看到了,但是我求生意志不强,就……”
“就个屁啊,不是让你好好生活吗!”
“意外事件也不能怪我啊。”
……
还挺有理,生活真是到处是惊喜。
鬼差见我俩太磨叽,三番五次催促将我们送到奈何,最后忍不住出声提醒:“喝了汤就不记得身前事了,想再续前缘,可向孟婆讨颗红豆吃下,来世左手腕内侧相同位置有颗红痣,就能认出对方。”
我和林盛眼前一亮向他道谢,结伴走上奈何。
一颗红豆,一碗热汤。
没有多余的诀别,我变成毫无记忆的亡魂,顺着鬼差指引走向往生路,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下辈子要变成谁,只是麻木的跳进往生轮回之中。
……
世事变换,匆匆十数载。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唤醒沉睡的城市,某二线城市居民楼开始有人影进出,很不起眼的某个窗户外面荡起炊烟,伴随着中年妇女河东狮吼般的魔声。
“路颜,开学第一天你别迟到!”
“再有五分钟不起来你被子就没了!”
“快点!刷牙洗脸,再迟到打断你的腿!”
我不由一阵冷颤,虽然原女士用这句话威胁了我十七年,但是再听到还是有些胆颤。
“知道了知道了,我都高二了妈——”
我无效抱怨被瞪了回来,不情不愿咬着面包匆匆拿上书包出门,头顶一滴水落下滴在手腕上,我不甚在意的随便擦了擦,视线扫过内侧的红痣,我妈说那是我从出生就带着的胎记。
自行车掠过大街小巷留下一串清脆铃响,我猛地蓄力准备俯冲最后一个下坡路体验风的速度,预备——三、二、一!
嘭!
我刚松开车把手,不知道路边从哪里蹿出来一个黑影,径直向我撞来!
瞬间我平衡不稳,连带着车一起摔在地上,车轮悬空还在高速旋转,半个车身压在我身上,疼得我龇牙咧嘴的挣扎出来,回头一看同样狼狈的罪魁祸首,一阵火大。
“我说你是不看……”
“怎么骑车的啊你这……”
两道怒声起,却忽然止住,眼前是个跟我穿同样校服的男生,长相白净,眉宇间带着桀骜,此刻正跟我一样疼的揉手臂,指责的话屈辱同时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这小子……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但此刻不是看谁眼不眼熟的时候!
“你怎么骑车的啊,不看路吗?”
“我还要说你呢!女孩子家家的怎么骑那么快?”
“关你什么事?我告你要不是我要迟到了不跟你计较,你就完了你!”
我们骂骂咧咧两句,因为快迟到了纷纷扶起车子冷哼一声带着晦气分道而行。
最后还是被记了迟到,因为今天是分班后第一天开学,班上同学有些不熟悉,我气喘吁吁打断了还在演讲的班主任,在一些以前认识的同学幸灾乐祸的眼神下走向最后一排空着的座位。
都怪那个骑车的,晦气!
我把头埋进胳膊里恨恨的想,忽然耳边传来低声哄笑,我抬头一看,门口出现一张熟悉的讨人厌的脸——我去,这不那小子吗!
只见早上跟我撞车的男生也迟到姗姗来迟,而他的照片,正挂在多媒体展示屏幕上,被老师慷慨激昂的表扬这位上次考试的年级第一怎么怎么好,没想到话音还没落,就出现在门口。
班主任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强忍着怒意挤出个虚假的笑:“白越同学一定是昨天学习太晚了,现在只有最后一……路颜!头抬起来!白越同学,你先坐她旁边吧。”
!?
我眼睁睁看着导致我迟到的罪魁祸首坐我旁边,放下书包时还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
“呵!”我更大声哼回去。
他抬起头瞪我,我更用力瞪回去,眉毛几乎打成结。
晦气!
我心里暗骂,没好气别开视线。
他同样侧了侧凳子向外面坐了坐,挪位置时我不经意撇了一眼,只见他手腕内侧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颗红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