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宏刚
唐朝是崇文尚武的时代,也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黄金时代,诞生了许多著名诗人,他们各领风骚数十年,一步步把唐诗推向了古代文学的顶峰。
清朝康熙年间,由曹雪芹的爷爷、著名学者曹寅(1658年——1712年)主持编修的《全唐诗》,共计900卷,收录唐朝2200多名诗人的48900多首诗歌。这2200多名诗人的身份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既有李世民、李隆基、武则天这样的帝王,也有张九龄、虞世南、颜真卿这样的大臣,还有卢藏用、胡令能这样的隐士。
当然,唐代创作诗歌的中流砥柱,无疑是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杜牧、李商隐这样的文人官员,他们在干好本职工作之余,把写诗、作文当作第二职业来对待,虽然他们没有稿费,但写诗对他们来说,已经跟生活和生命融为一体,是表达自我人格理想、抒情感怀的最好方式。
可见,诗歌在唐代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跟广泛的群众基础不无关系。
在唐朝众多诗人里,生活在初唐到盛唐时期的张若虚(670年——730年),无疑是很特别的一名诗人。
张若虚之所以很特别,一是他出生在人杰地灵的吴地(江浙一带),学业有成后,跟三个乡党贺知章、张旭、包融组成了著名的“吴中四士”,于唐中宗(李显)神龙年间一起来到京城长安,用诗歌一下子征服了京城的文人雅士,从此名声大噪。
二是在诗歌创作上,他是一位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对初唐诗风的转变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遗憾的是,张若虚一生创作的绝大部分诗歌都已经散失,《全唐诗》只收录了他的两首诗歌,一首是七言古诗《春江花月夜》,另一首则是五言长律《代答闺梦还》。
张若虚虽然只留下两首诗,但是,这两首诗的艺术水准和影响力都很高,尤其是《春江花月夜》,享有“孤篇压全唐”的美誉。
“孤篇压全唐”的评价究竟出自谁之口?以现有资料来看,已经无从考证,然而,有两个评价跟“孤篇压全唐”非常相近。
一是清末民初著名学者王闿运(1833年——1916年)先生在《湘绮楼说诗》里的评价,他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二是近代著名学者、诗人闻一多(1899年——1946年)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里的评价,他说:《春江花月夜》乃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由此可以推测,《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压全唐”,很有可能是以这两句评价作为基础加工而成,仅仅这五个字,无限拔高了这首诗,以及张若虚的文学地位。
那么,《春江花月夜》能否配得上这五个字的评价,如果以抽丝剥茧的方式,把这首七言古诗分析一番,便可得出结论。
不可否认,《春江花月夜》十分优秀,这首诗在创作技巧、艺术手法、审美格调上,都很突出,集描叙、议论、抒情为一体,把节奏美和韵律美发挥得淋漓尽致。更重要的是,这首诗展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境界非常高,具备永恒的艺术审美价值,任何时候读它,都不觉得过时。
全诗节奏紧凑,一咏三唱,引人入胜,并且情景交融,以景色的白描来开头,继而展开丰富联想,上升到对人生况味和生命意识的感知,在不知不觉中,把读者带进一个引人入胜、似曾相识的境界。
具体说来,这首诗具有四个鲜明特征。
张若虚是江苏扬州人,祖祖辈辈生活在江南,对流行于江南的”“宫体诗”(一种乐府诗)十分熟悉,这是他能写出《春江花月夜》的关键所在。
“宫体诗”产生于六朝时期,到隋朝和唐朝初年依然很流行,内容以描写奢华的宫廷生活为主,辞藻华丽,风格香艳,常配合乐舞来演唱,因此,被一些文人士大夫称作“靡靡之音”。
《春江花月夜》流行于江南吴地的乐府歌曲名,有固定的曲调、乐谱和韵律,张若虚在某个春天的夜晚,站在江边赏月观潮,被所见所闻触动心弦,就套用这个歌曲名,写了这篇《春江花月夜》。
可以看出,全诗语言清新隽永,韵律宛转悠扬,在节奏上起伏跌宕,旋律有时含蓄,有时激荡,有时悲怆,如同梦幻曲或小夜曲那样回环往复,把音乐的韵律美展现得酣畅淋漓。
因此,这首诗自创作出来后,就被配合琵琶、古琴、古筝等中国古典乐器进行演奏,甚至被直接当作歌词,传唱于庙堂和江湖,经过演奏与传唱,进一步提高了这首诗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春江花月夜》之所以经久不衰,跟它本身的品质分不开,这首诗把古诗的意境美发挥到了极致。
意境是指作者借助自然物象来表现个人心境,是主观的情理和客观的形神相互结合后形成的抽象产物,是情感和景物融合后的一种情态,也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的完美体现。这种情态跟道家思想所说的“天人合一”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在这首诗里,张若虚在创作手法上非常讲究,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开门见山,以极富有画面感的诗句,直接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雄阔壮丽的画面,之后按照“景——情——理”的叙述结构依次展开,一步一步把诗歌的情感推向了高潮。
另一方面,诗人非常善于运用时空转换的手法,写景时,笔触在“江、花、月、夜”之间不断游走,并且常用动词来连接这些画面,语言生动、空灵、自然,给读者呈现出一个神话般的美妙境界,促使“春江花月夜”显得那样幽静,充满迷人的朦胧美。
《春江花月夜》虽然借用宫体诗的形式,但在内容上让人耳目一新,并没有沉浸在往日乐府诗刻画儿女情长的老套路里,而是以月亮的起起落落为核心,展开对人生哲理和生命意识的追寻,很好地提升了乐府诗的境界,并诞生了许多振聋发聩的佳句,给后世诗人创造了用典的机会。
说到“用典”,经常写作的人都不陌生,用典是为了加强诗文的表达效果,特意对其他作者的句子,以及一些历史故事的引用和再创作,在诗歌创作中很常见。
《春江花月夜》里多个诗句成为用典的对象,比如:
稍晚于张若虚的唐代诗人张九龄在《望月怀古》里有这样的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句诗显然化用了《春江花月夜》首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盛唐诗人崔颢在《黄鹤楼》里有“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诗句,这句诗是对“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借鉴。
连大名鼎鼎的李白,在《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里的“青天明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一句,跟《春江花月夜》里“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也有许多相似之处,明显是受了这句诗的启发。
可见,妙笔生花的诗句,永远是别人学习的模范。
“诗言志”是用来衡量一首诗的格调的重要标准。“志”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诗人在诗歌中要展现出自己的人格理想和伟大志向,要具有崇高的家国情怀。
二是指只要在诗中抒发出作者真实的思想情感就可以了,但必须要做到寄情于景,把自己的“心象(意志)”融入到物象中。
从这个角度来看,《春江花月夜》完全符合“诗言志”的标准,由春、江、花、月、夜这些物象,通过描述它们在自然界里的存在状态,引申到对人生哲理的追求,以及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无限拔高了这首诗的格调,给读者展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人生图景,吸引着读者去思考,来探索人生和宇宙的变化无常。
并且,这首诗的风格非常空灵,如同中国水墨画一样虚实相生,在“似与不似之间”转换,更增加了艺术魅力和艺术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