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黄扯扯
十点人物志原创
2021年3月9日9时27分,老黄走了。
老黄是纪录片《最后的棒棒》里的主要人物之一,不善言辞,老实本分。
和雇主走失后,在原地守着价值一万块的财物,一声不响地等着雇主找回来,从下午等到凌晨。
尽管那一单,他只赚了20块。
老黄的死讯传来,网友涌向这部豆瓣评分9.6的纪录片页面,为他送别:“老黄一路走好。”
导演何苦用一条53个字的微博,带来了这位72岁老人的讣告。
一如老黄的生平,言辞寥寥,普通得不知说什么好。如果不是何苦拍下了这部纪录片,老黄的出现和离开,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注定默默无闻。
在这部纪录片里,人们看到中国最底层劳动者的生命,贫苦又坚韧。“众生皆苦”,在这群老年棒棒身上,有了最为具象的体现。
在纪录片的弹幕里,曾有一句颇为扎心的评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后面的弹幕却说:“活下去就是意义。”
“棒棒儿”是重庆话,指力工、挑夫,简言之,就是用一根棒棒担着货物,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
在山城重庆,最大海拔落差高达250米,这意味着棒棒在担货的过程中,爬梯、上坡是家常便饭。
七年前,侦察兵出身、干过记者的团级军官何苦,走在重庆街头,苦苦思索着“脱下军装今后要干什么”的问题。
老年棒棒负重前行、步履蹒跚的模样吸引了他的注意。印象里,棒棒都是满身肌肉的青壮年,是山城重庆的城市名片;而今街上的棒棒,少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行业正在走向没落,从而萌生了拍纪录片的想法。
但棒棒大多来自重庆周边的农村,出身底层,讨生活是第一位,对何苦想要拍摄的想法满怀戒心。何苦不得不另辟蹊径——拜师学艺,先打入棒棒内部。
老黄于是成了何苦的师傅。
何苦(左)和老黄(右)
跟着老黄,何苦走进了一个叫“自力巷53号”的地方。这里距离重庆最繁华的解放碑直线距离300米,却俨然两个世界,宛若“美丽重庆一个正在流脓的伤疤”。
因为房租便宜,这里成了棒棒的大本营。他们白天干着10块、20块一单的活儿,负重成百上千斤,晚上回到只能容纳一张单人床位的群租房,赚了钱吃肉,没赚钱喝粥,如此生活二三十年,直到身体垮塌。
干的是最简单的力气活,累不累全看货物的重量。有时运气好,碰到有钱的雇主,运送一张折叠桌,工钱10元。
重的时候,300斤的货物,两公里,工钱也才15元。
好运不常有,所以棒棒们没得挑。老黄说:
“在棒棒这个靠力气吃饭的行当,没有为你量身定做的活儿。只要价钱合适,轻点重点都得干。”
甚至,雇主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老黄干过一次徒手掏厕所的活。雇主把狗勺子掉进下水道,家里有人拉肚子,等急用;下水道又深,雇主要他“趴到地上”。
老黄迟疑了一下,“有没有纸板?”他心疼自己的衣服。
但雇主开出了大价钱——20块。
老黄不再犹豫,跪在地上,脸贴着蹲厕的边边,整条胳膊全部伸进下水道。
勺子捞上来后,老黄用香皂把胳膊洗了三遍。而那块香皂,雇主再也没碰过,“不要了,扔出去嘛。”
没有人在意棒棒的尊严,除了老黄自己。带着徒弟何苦出门觅活儿,他首先纠正的,就是何苦拿棒棒的方式——要扛在肩上,而不是拎在手里。
“随便拿根棍子,是要饭的叫花子,棍子是打狗的工具;而我们的棍子是干活的工具,这是最本质的区别。”
这是自食其力,和不劳而获的区别。
都说劳动最光荣,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发自内心地觉得当棒棒光荣。
老黄当棒棒,是被命运逼到墙角的选择。他这一生,也是一次次被逼到墙角的过程。
1949年11月,老黄出生在四川江津(后划归重庆)的农村,因为家里“阶级成分”不好,直到年届不惑,也讨不到老婆。
39岁那年,同村一个寡妇看上他。寡妇无力抚养亡夫留下的三个孩子,而老黄渴望有一个家,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结合很潦草,连结婚证都没领。
次年,老黄如愿以偿,有了一个女儿,代价是一张1050元的天价超生罚单。
为了缴纳罚款,老黄远走东北当矿工,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后,一封“速归”的电报把他叫回家里,但这个家,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再嫁,他,连带三岁的女儿,都被扫地出门。
老黄本想一头扎进村口的大水塘,但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他意识到,“自己连死的权利也没有了”。
为了女儿,他当起了棒棒,从43岁到65岁。生命的这22年,老黄说,“想扔又扔不掉”。
一起扔不掉的,还有肩头的棒棒。原本一心盼着女儿长大、早日退休,不想女儿还未成年,就给他生了一个外孙。孩子他爸是女儿的网友,只比她大一岁。
两个大孩子,根本无力抚养一个小孩,老黄的棒棒生涯,被迫拉长。
老黄在自力巷53号的邻居老杭,和他一样甩不掉当棒棒的命运。
21年前,妻子选择和别人组建家庭,老杭跪了也哭了,还是挽不回妻子的心。
老家一个混混告诉老杭,只要一万,就能帮他“杀了那个男人”。老杭突然间有了目标,于是奔袭九十公里,进城当了棒棒,目的只有一个——攒钱,复仇。
不想天意弄人,攒够第一个一万时,老杭的住处遭了贼,钱全部打了水漂;攒够第二个一万,混混犯了事,进去了。
咽不下夺妻之恨,老杭花50元买了一把西瓜刀,准备亲自动手。
后来,他又买了一把三棱刺刀、一把弹簧刀。买刺刀时,想在对方身上捅一个“缝都缝不拢”的伤口;买弹簧刀时,“把他骟了就行”。
或许是漫长的光阴消磨了他的恨意,二十多年过去,老杭开始觉得,妻子也没错,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
仇不报了,可身体也垮了。2013年冬天,老杭右腿奇痛难忍,他退掉了自力巷的房间,变卖了全部家当,打算回家治病。治病花掉了所有积蓄,腿却没好,无奈之下,老杭选择回归。
就这样,65岁的老黄,和67岁的老杭,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棒棒。辛苦了半生,依然在漂泊。
老杭和老黄
讨生活不容易,自力巷的棒棒们,每一个都活得斤斤计较。
老黄有次搬家,五张架子床,从街这边的四楼搬到对面二楼,每架报酬5块。
楼是重庆的老式筒子楼,楼道像鸡肠一样窄,架子床体积又大,四处磕磕碰碰,搬起来很费劲。
等搬过去、整理完,老黄发现,不是五架,是六架。
他几次跟张麻子要求,多给10块,对方不予理睬。走的时候,老黄“死皮赖脸”地,从张麻子房里“借”走了一把电热水壶。水壶虽然不值钱,但多少算个安慰。
“流汗挣钱,如果吃亏太大,晚上会睡不着觉。”
睡在老黄楼上的老甘,更是自力巷53号计较的典范。
老甘
他和朋友老金搭伙过日子,谁当天花钱买了吃的,吃白食的一方就得接受使唤,下厨、洗碗。
但男人的自尊心又不允许自己被使唤,为了拯救他们之间脆弱的友谊,俩人约定遵守严格的AA制:
“主食和调味料的钱平摊;两周吃一次肉,跑腿干活的一方少出两块;非正常加菜,由出钱一方决定是否分享。”
俩人散伙的那天,连米都要平分。
不愿意别人占自己便宜,也不愿占别人便宜,是自力巷的生存准则。
何苦拜老黄为师时,原本俩人约定:第一个月不分钱,赚的钱全归老黄。但一个月后,老黄反悔了,他拿着一摞票子走进何苦的房间,坚持要把1034元所得分给何苦一半。
尽管,他不会算术,连俩人分多少都搞不清楚。
何苦一再拒绝,但老黄比他更坚决,索性把钱“摆堆堆”,按面额一边一张。
那一刻,何苦觉得自己再不接受,就是对这位劳动者的亵渎。
他们挣得不多,计较起来令人咂舌,却坚守着最基本的,做人的本分和劳动者的尊严。
跟着老黄干棒棒久了,何苦不止一次见识到,老黄的“本分”。
有次老黄挑着两个箱子,跟雇主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天又下着雨,他们走散了。老黄守着价值一万的货物,从下午等到半夜,脸都冻僵了。
凌晨时分,通过执勤的警察,他找到了雇主。雇主连连感叹“你真是个好人”,给他100元作为酬劳。
老黄坚持只要30。
20是说好的价钱,10块是多淋了雨,又等了一晚上,应该多加的工钱。
老黄没什么文化,但他有一套最朴素的劳动人民的哲学:该得的,少一块都不罢休;不该得的,多一分都不贪心。
自力巷53号的每个人,虽然命运都有着同样悲苦的底色,活法却不尽相同。
老黄的房东大石,可以说是自力巷里资历最老、混得最好的棒棒,为了还债,1982年和妻子撇下刚满周岁的儿子,双双拎着扁担进城。
那是重庆棒棒的黄金年代,朝天门码头日日人声鼎沸,舳舻蔽水;加上山城的特殊地形,码头出来都是又直又陡的坡,卸货、下客,都得找棒棒。活儿多得供不应求,常常是这件货物刚放下,还没站稳,下一个雇主就到了跟前。
大石于是甩开膀子干,白天在朝天门接活,晚上给解放碑的饭馆和煤店担煤,每天最多可赚两三百元,比普通城里人一个月的工资还高。
但好日子在九六、九七年前后到了头。1996年,重庆市区开始禁煤;次年,重庆挂牌成立直辖市。城市建设轰轰烈烈地开展,重庆一年变一个样,需要棒棒的地方却越来越少,很多人在那时退出了棒棒行业。
面对变化,大石迷茫了一阵,转机出现在自力巷53号的房主找上门来。因为资历老、可靠,房主想把房子委托给大石收租。
当上二房东后,大石逐渐开窍,赶在轻轨通车前后,陆续在南岸区盘下八套闲置房,靠收租金,一个月收入也可过万。
如今,大石一家人早就离开了自力巷,住进了南岸区宽敞明亮的楼房。
衣食不愁后,大石有了新的人生追求——供女儿考上大学。“和真正的城里人相比,家里只差一个大学生了。”
作为旁观者,何苦欣赏大石的求变、求新,“懂得在这个时代不断调整自己的方向,不断适应新的时代。”
和头脑灵活的大石相比,老黄好像活得有点笨。他当了22年棒棒,始终没有离开过他蹲守雇主的老地方,直到旧城改造波及到这里,施工围栏挡去了所有雇主。
何苦建议他们去朝天门批发市场寻找新的出路,老黄的态度很消极,一会儿埋怨接的活价钱便宜了,一会儿念叨错过了老雇主。
没过几天,因为受到了朝天门“家棒棒”的威胁(重庆棒棒江湖的行规:有固定地盘、雇主的是“家棒棒”,没有即“野棒棒”),他们又回到了生意惨淡的老地方。
老黄很少主动做出改变,总是由命运推着向前走。
自力巷拆迁,排危通知在墙上贴了好几个月,拆迁人员也上门做了“最后通牒”,老黄还是贪图这里便宜的房租,没有搬走。
直到拆迁在一个清晨猝不及防降临,老黄出门上个厕所的功夫,他的所有家当,包括身份证、银行卡和2300元现金,全部埋在废墟之下。
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老黄不得不冒死潜入。
对身体的变化也很迟钝。老黄从自力巷53号的楼梯上摔下来过,当时他半边身子发麻。随着发麻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何苦左请右劝,他才去了巷子里的小诊所。
“高压200,低压105。”老黄的血压已经远远高出了正常值,诊所大夫劝他一定要去大医院住院治疗。
老黄还是选择开点便宜的降压药了事。
自力巷拆迁后,没有钱,他和何苦流落街头,5天没吃降压药,夜里血压飙升,晕倒在街边。
何苦要送他去大医院,老黄坚决不肯,“去大医院,挂号都要不少钱。”
他宁可自生自灭,“死就死了,死不了就赚到了。”
老黄终归是捡回了一条命,被女儿逼着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高血压遇上脑溢血”。医生责怪地说:“你拖得太久,一个多月了。”
跟老黄走得最近的何苦,把老黄的一生坎坷,归咎为他自身的“不善于改变”。
“埋头拉车必须要抬头看路,大石和他一样遇到了很多坡坡坎坎,但是人家早就看到前面有个坎,可以绕过去嘛。而老黄是走到那个坎下面,才发现遇到坎了,竭尽全力爬过去。”
可是命运,何曾给了老黄抬头的余地呢?
病来如山倒的老黄,回去只休整了一阵子,稍有起色就马不停蹄地回了自力巷,因为女儿一家在镇上贷款买了二手房,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有两年,每年要还十万块。
为了这套房子,女婿远走西藏修路,女儿在电子厂打工,两班倒,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外孙被留在老家,成了留守儿童。
老黄“只要还爬得动,就一定要出来挣钱”。
然而这个时代发展之快,留给老黄的赚钱机会实在不多了。
去工地,一天报酬150元,但老黄抡不动锹镐,只干了一天就被解雇;跟老杭一起找了个贴胶带的活儿,高血压手抖得厉害,贴不整齐,一天报废了400多米,又被提前“下班”;去给别人钉标牌,不识字,把男厕所的牌子钉在了女浴室的外面。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谁不想做又轻松又能赚钱的工作,谁会想要当棒棒呢?
那些相信自身努力的力量的人,很少会提起“命运”这个词,“逆天改命”的励志叙事大受欢迎,“越努力,越幸运”的口号,随着主流传媒和娱乐产业的宣传,深入人心。
但在这些底层劳动者的身上,命运的痕迹,就像那根压在他们肩头的棒棒一样,沟壑纵横,历历在目。
经过14个月的跟拍,何苦的纪录片,2016年在网上播出。几乎每一个看过片子的人,都牵挂着老黄他们此后的命运。
何苦在2018年回访了他们。彼时,昔日破败的自力巷已被改造成繁华的金融街,原来住在这里的各位,四散天涯,没有人再当棒棒。
老黄一家刚还清房贷,女婿又想买车,一个月还款2000,女婿认为没有压力。可老黄不这样认为,他赖坐在车前,阻止女婿提车。
最终一个人没能扭过两个人。女婿开车载着全家人驰骋在乡间,道路崎岖,但他开得很稳,他扭头问老黄:“老头,舒不舒服啊?”
老杭在一次去银行存钱的路上,被骗子以“办养老保险”的名义,骗走了他辛苦攒下的1140元钱。纪录片播出后,骗子良心发现,把剩下的510元寄还给他,在信中深刻反省:
“当一个有道德的坏蛋,还不如做个好人。”
老杭通过何苦的镜头跟他隔空喊话:“那个有道德的小兄弟,钱还不还都没关系,只要你改邪归正,过好生活就行了。”
老杭能这么释然,跟他干了一件大事不无关系。回老家后,老杭为自己打造了一副棺材。
棺材打好,老杭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功德圆满,“再好的房子也只能住几十年,只有棺材是永远的陪伴。”
大石的闺女如他所愿上了师范,毕业当了老师,赚的第一份工资就花掉2000多,给大石两口子买了一件按摩仪。
她亲手给老父亲示范操作,看着大石后背以前当棒棒时留下的伤疤,女儿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2019年,老黄70岁大寿,他们再一次聚到了一起。
而今,老黄去世。何苦的镜头,再也聚不齐自力巷53号的老头们了。
镜头之外,还有更多的老黄、老杭、大石们,不管有没有人在记录他们,他们都在认真地活着。
不管命运给了他们怎样的苦酒,也不会屈服。
看似默默无闻地来和去,其实大地上早已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就像何苦缅怀老黄时说的:“这座城市不再有你,这座城市永远有你。”
图片源于纪录片《最后的棒棒》。
参考资料:
1、剧版《最后的棒棒》. 2016
2、影版《最后的棒棒》. 2018
3、万达电影《专访“最后的棒棒”导演何苦》
4、三联生活周刊《豆瓣9.7,他用一部低成本纪录片见证了一个棒棒群体的最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