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闪灵》(1980)在上映之前就受到影迷的广泛关注,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库布里克此前电影建立起来的威望。在影迷心目中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完美主义者,他导演的每一部影片都是精雕细琢,或富有人生哲理,例如《2001太空漫游》(1968),或对人性进行深刻的挖掘,例如《发条橘子》(1971)。但《闪灵》的上映改变了他在影迷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效果没有达到影迷的预期,影片一度让库布里克走下了神坛,影迷开始怀疑他“导演大师”的头衔的含金量。直到今天,许多影迷在慕名观看这部影片后,依然认为《闪灵》只是一部普通的恐怖片,甚至是一部制作很烂不入流的恐怖片,与许多影评人所声称的“恐怖片经典”相去甚远,有负库布里克的盛名。
斯坦利·库布里克
在失望的影迷当中,包括很大一部分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说迷,库布里克的《闪灵》除了保持了小说主要人物,环境背景和“闪灵”的故事驱动元素外,对故事发生过程进行了大幅的改动,甚至改变了故事的结局,这让对小说细节如数家珍的读者始料不及,他们没有体验到史蒂芬·金文字的诡异魅力。这也让“恐怖小说大师”本人大为不悦,直呼看不懂,之前作品受到大导演青睐的受宠若惊感一扫而光。
事实上,影片在拍摄之前史蒂芬·金将小说改编成了剧本,但特立独行的库布里克并没有看一眼,史蒂芬·金只是在影片拍摄前的某天清晨在宿醉状态下接过库布里克的一个探讨“来世”和“地狱”的询问电话,并被获准用一天时间参观了影片拍摄的场景而已。
史蒂芬·金
多年来,热爱库布里克的影迷并没有放弃对《闪灵》的解读,而随着人们对影片的多次反复观看,越来越多的新发现浮出水面,一度对库布里克失去崇拜的影迷也重新回来进行“探秘”,在逐帧播放中去寻找库布里克可能精心设置的暗示和象征。这些疯狂且极端的做法得到了回报,影迷通过多种看似不经意的布景和“穿帮”镜头重新走回库布里克的内心世界,影片也随着解读的层出不穷而显得高深莫测。 导演罗德尼·阿谢尔的纪录片《第237号房间》(2012)对多位资深人士进行了采访,用105分钟对《闪灵》进行了全方位的解读,从而一举把《闪灵》炒热,各路评论家和影迷纷纷加入解读的队伍行列。
纪录片《第237号房间》海报
概括起来,《第237号房间》五位受采访者对斯坦利·库布里克的《闪灵》做出了以下四种深层解读:
第一层面,理论家比尔·布莱克莫尔认为,《闪灵》中作家杰克·托兰斯对妻儿发起的暴力攻击,特别是他所值守的远望酒店内出现的诡异流血事件,影射了美国白人在拓荒早期西进运动中对美洲印第安人原住民的种族灭绝历史。根据酒店经理乌尔曼的陈述,事发酒店是在美洲土著人墓地上建造的,酒店在建造时还遭到当地部族的攻击,据此,电梯两侧喷涌而出的血液可理解为来自楼下的墓地,血液不是从电梯间喷出而是从墙体边缝挤压而出,象征着印第安土著民遭受的压迫和悲惨境遇。
迪克·哈洛伦盖尔身后的发酵粉罐
在远望酒店墙壁上可以看到多处美洲土著的艺术装饰品,其中在酒店大堂的壁画尤其显眼。在影片拍摄前,库布里克派人到取景的科罗拉多州斯坦利酒店进行了长期的调研,他对白人拓荒者与当地纳瓦霍部落冲突的历史了如指掌,因此他存在将酒店流血事件与少数部族被屠戮关联起来的可能性。而在酒店厨房储藏室中发现的卡鲁米特发酵粉罐子上有美洲土著酋长的图案,让比尔·布莱克莫尔更加坚信,影片的故事与白人拓荒者对印第安原住民的种族灭绝历史有关,因为他知道导演库布里克是个“臭名昭著”的完美主义者,这个发酵粉的道具应该是他刻意的暗示。
带有美洲土著酋长图案的发酵粉罐
第二层面,历史学教授杰弗里·考克斯认为库布里克通过多种道具暗示了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他列举了影片中大量出现的数字42,包括车牌、运动服号码等证据,认为是对犹太人大屠杀1942年的暗示。
托兰斯使用的打字机是德国产的,而且品牌的logo就是一个类似纳粹标志的鹰的图像,所以考克斯断言库布里克有意将发生在远望酒店的罪恶与犹太大屠杀联系起来,在他眼里,电梯间旁流出的鲜血是犹太人的,是对二战纳粹德国的控诉。从库布里克奥地利犹太移民后裔的身份来看,对本民族命运生死攸关的事件予以关注也是顺理成章的。
托兰斯的德国“鹰”牌打字机
第三层面,学者杰·韦德纳注意到酒店娱乐室门两边的两幅画,其中一幅隐约可以看出希腊神话中的牛头怪形象,而另一幅画是一个牛仔骑着一头公牛,这佐证了她对第一幅模糊画像是牛头怪的猜测,他认为影片与希腊神话故事有关。在影片中库布里克加入了树篱迷宫的场景,这与希腊神话牛头怪弥诺陶洛斯被雅典国王忒修斯杀死在克里特岛迷宫的传说颇为类似,托兰斯受困于树篱迷宫中被活活冻死,而儿子丹尼隐藏了雪地里的足迹,得以同母亲温蒂逃脱魔掌,丹尼在某种程度上是忒修斯的替身。
牛头怪形象
跟随杰·韦德纳的思路,回头看《闪灵》杰克·托兰斯的造型设计和道具使用,他用来劈开门的长板斧与牛头怪的武器极其相似,而他变得发狂之后的神态造型也具有牛头怪的容貌特征,对许多影迷来讲,在四种解读中希腊神话的解读似乎最为牵强和过度,但从库布里克对托兰斯的形象塑造和道具使用看,这个解读同其他三种解读同样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杰克·尼克尔森饰演的杰克·托兰斯
第四层面,也是纪录片《第237号房间》讨论的核心问题,即《闪灵》中充满神秘色彩的237号房间。在史蒂芬·金的小说中原为217号房间,但据传库布里克考虑到宾馆经营的难处,恐怕影片上映后217房间不再有客人敢于入住,他将宾馆根本不存在的237房间作为恐怖事件的发生地。
对于237这个数字,纪录片认为这是斯坦利·库布里克在表达他难以启齿的秘密,暗示了美国阿波罗11号人类首次登陆的影像是虚假的,美国宇航局利用了库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游》所使用的拍摄技术,甚至该宣传片就是出自库布里克之手。这个推测的依据主要有丹尼身穿的衣服上的阿波罗11号登月飞船的图案和文字,并且地月距离大约为23.7万英里。其中房间钥匙牌的英文Room № 237也让人联想到英文Moon (月球),既然丹尼能够通过“闪灵”的超能力把REDRUM(红色朗姆酒)写在门上,在镜子中反射为MURDER (谋杀)提醒母亲危险的来临,那么利用文字游戏把钥匙牌的文字解读成“月球”的含义也未尝不可。
丹尼·劳埃德饰演的丹尼剧照
从以上四个层面的解读可以看出,对《闪灵》的这些解读都来自资深人士,而且他们对库布里克的电影都有极其深入的研究,所以解读的主体同普通影迷在文化背景方面有很大的不同。这些解读大多数来自影片的道具和布景的暗示,影迷看了《第237号房间》后也会被说服,但许多证据都是通过逐帧慢放才能获得,这就让人怀疑许多的证据是否为库布里克的本意。
《第237号房间》的解读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和主观倾向,虽然加深了影迷对《闪灵》的深层理解,但也存在过度解读的嫌疑,有些证据也略显牵强。如果抛开这些极端的解读,从浅层看,特别是对于同西方专家文化背景有巨大差异的中国影迷来讲,《闪灵》是否仍然是一部出自库布里克之手的恐怖片经典呢?
事实上,抛开深层专业解读,《闪灵》在拍摄技巧,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恐怖气氛的营造,主题表达等方面,仍然带有库布里克特有的标签和印记。
史泰尼康拍摄技巧
库布里克是摄影师出身,曾经多年从事《Look》杂志的专业摄影工作,在步入电影行业后,他也经常担任摄像师,他对谢尔盖·爱森斯坦的吸引力蒙太奇和理性蒙太奇有深入的研究,并应有到早期的影片拍摄中。库布里克虽然作品不多,但他都试图在每部影片中在拍摄技巧方面取得新突破,例如《杀手之吻》(1955)的纪实风格和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融合,《杀戮》(1956)中闪切手法叙事,《光荣之路》(1957)长镜头结合移动镜头来表现战争场面,《2001太空漫游》(1958)的古典逐格拍摄技法,《发条橙》(1971)利用轮椅产生追逐的颠簸效果,《巴里·林登》(1975)的慢速变焦拍摄方式等。就在拍摄《巴里·林登》过程中,库布里克观看了史泰尼康新技术的介绍,他聘请该技术的发明人加勒特·布朗担任《闪灵》的摄像师,使得该片成为最早使用该项革命性拍摄技术的电影,从而确立了好莱坞通用的标准。
加勒特·布朗在使用史泰尼康技术拍摄
影片的开头是在群山峻岭之间的河面的直升机航拍,画面的超稳定性得益于史泰尼康技术的应用,体现了人机熟练配合产生的流畅效果,快速移动的镜头在广阔的山间上空平滑前行,结合了无特定角色的镜头俯拍,随着空灵的音乐和鬼魅的叫声,让观众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而镜头的主体视角完全是幽灵在空中的翱翔的感觉。
在影片的结尾,虽然托兰斯已经冻死在树篱迷宫,温蒂和丹尼已经逃离了酒店,空无一人的酒店的镜头在空中朝着金色大厅的外墙推进,最后定格在墙上的照片,令人诧异的是托兰斯竟然出现在1921年的聚会照片中,此举产生了打破观众时间惯性思维的奇效,这段拍摄也是斯坦尼康镜头和无角色组合的经典应用。
影片另一个斯坦尼康经典片段是对丹尼三次儿童车骑行在宾馆走廊的跟拍,车轮碾压地面的碌碌声让观众心悸不已,而每一次的墙角转弯都暗藏恐惧画面突然袭击的可能,单纯的儿童车骑行已让观众手心冒汗,加勒特·布朗将摄像机挂于身体之上跟拍所产生稳定性画面的纯净和清晰反而让观众惧怕,这也体现了库布里克恐怖片现实主义镜头表现手法所产生的视觉震撼力。
现实主义恐怖表现手法
被山顶鬼魂出没的空旷宾馆逼疯的托兰斯失去了理智,在前任看门人德尔伯特·格雷迪鬼魂的蛊惑下对妻儿痛下杀手。影片的一家三口表面是孤零零地守在宾馆,熬过严冬,但他们一直没有缺少各色“人物”的陪伴。从唯物主义角度讲,这些出没的鬼魂可以理解为是一家三口的噩梦映像,或可认为是具有“闪灵”功能的人物的主观臆想,但库布里克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没有将这些魂灵划入梦境,也没有像许多恐怖片那样把他们藏于黑暗之中,所有鬼魂人物都是活灵活现的,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且面容形象清晰确定,这种现实主义的“人物”直白刻画所带来的恐怖效果令观众战栗。
在库布里克现实主义的镜头下,影片人物给观众带来的恐惧是多层面的、渐进式的。虽然托兰斯随着时间推移在逐步变疯,因为妻子温蒂打扰自己的创作而暴怒咆哮,但中间还夹杂着对儿子前来试探他是否会伤害他表现出父子的温情,他将丹尼紧紧搂在怀里的镜头依然令观众动容,初始的恐怖来自家庭内部,但尚且在可控的状态下。
随着酒保劳埃德和前任看门人格雷迪的出现,恐怖气氛在渐渐加重,特别是二者讲话的语调和诡异的眼神,让观众后背阵阵发凉,而237房间美女变腐尸和被杀害姐妹的血腥画面的出现,对应着温蒂和托兰斯的直接对抗,剧情冲突在螺旋式上升。
被温蒂用棒球棒击伤关在储存室内的托兰斯在格雷迪的帮助下逃了出来,歇斯底里地手持长板斧追杀温蒂母子,将恐怖的剧情推向了高潮,其中用长板斧劈门的剧情让人不寒而栗,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而托兰斯通过劈开的门板向屋内凶残观望的镜头画面,是美国电影史的一个经典瞬间。
杰克·托兰斯向屋内查看之所以成为经典画面,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库布里克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所带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视觉冲击力,整个画面充满了邪恶和疯狂,而这种真实的人物画面释放的恐怖是装神弄鬼的恐怖片所望尘莫及的,这是《闪灵》被认定为恐怖片经典的一个重要原因。
事实上,在库布里克最初与史蒂芬·金的通话中就已经显露了他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创作方向,他明确地告诉史蒂芬·金他相信有“来世”,但不相信有“地狱”,在库布里克的镜头下,牛鬼蛇神与真人并没有不同,他的哥特式鬼屋同样可以富丽堂皇,他在整个故事中只有一个杀害黑人厨师长迪克·哈洛伦盖尔的暴力镜头,这完全同大多数血腥暴力的恐怖片划清了界限,《闪灵》摆脱了传统恐怖片和惊悚片的套路,用大胆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以更微妙、更丰富、更具象征意义的方式讲述了恐怖故事,而且还有深刻的社会现实主题诉求。
影片的社会现实主题
许多史蒂芬·金的小说迷认为影片对于托兰斯变疯的过程铺垫不足,与小说存在较大的差距,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小说立足于鬼怪的附体和蛊惑,而电影更侧重于无神论的社会现实因素。
库布里克 试图表达托兰斯崩溃发狂的潜在原因在于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他以前是工薪阶层,现在以写书谋生,但他的才华还没有达到下笔如有神的境界,他寻求冬季到远望酒店看门是希望得到一个安静的创作环境,但这可以看成是他江郎才尽的借口,成摞的文稿只有一句“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也说明了这点。
谢莉·杜瓦尔饰演的温蒂剧照
托兰斯和温蒂一样对豪华的酒店充满了向往,他们不顾潜在的闹鬼的风险执意谋得这份工作,也是经济拮据造成的,托兰斯对外是冠冕堂皇的作家,但实际上只是一个赌上全家性命在恶劣环境下给人打工的更夫,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地位的卑微,一心想通过写作融入上层社会,获得遥不可及的声望和财富。
当妻子温蒂好意关心他的创作,他却雷霆大发,害怕自己创作毫无进展而丢掉颜面,进而将温蒂看做是自己追求成功和财富道路上的拦路虎,而真正原因是他不想面对失败的现实,他不想从高雅华丽的社会上层梦境中醒来,希望随时想在金色房间的吧台前喝上一杯,进入舞池潇洒扭动一遭。当现实社会经济地位难以满足他的预期和理想,奢华的生活和宏伟的蓝图成为了泡影,他脆弱的神经崩断,被残酷的现状逼疯了。
杰克·尼克尔森同斯坦利·库布里克在片场
在一家三口开车去酒店的路上,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典型美国式幸福家庭,但仔细观察后,观众发现这个家庭充满了怨恨和暴力,酗酒的托兰斯因为误伤丹尼而被温蒂强迫戒酒,这引起他内心的强烈不满。母子在迷宫游玩而托兰斯只是俯瞰,这象征着他们的关系渐行渐远,他们的心灵沟通已被树篱一样的障碍隔绝,对立的矛盾已经不可避免,家庭的裂痕在各自不如意生活的噩梦中逐步扩大,随着托兰斯精神的崩溃,家庭变得支离破碎,表面的幸福土崩瓦解,相残相杀成为了他们的唯一选择,这是库布里克对美国底层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
总之,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闪灵》即使不从专业角度深层挖掘其多层含义,仅以普通影迷的角度观赏这部电影,在拍摄技巧、表现手法、主题挖掘等方面仍然称得上是一部经典恐怖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