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人生天地间,往往童年里就会对地球环境中的种种物象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在华北平原上,我从小对于“森林”这个概念的印象主要就来自于“左林”,也就是左家坟。在老家,左林不叫左林更不叫左家坟,而是叫三爷坟。几乎人人都知道“大爷穷二爷富三爷有功名”的说法。自然,这三爷就是左林的主人。
儿时的模糊印象里很多东西都是含混不清的影子,不过这左家坟上的高大林莽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是在当时看来一大片无边无际阴森高大的柏树林,柏树林和村庄道路之间有明确的分界线,从光秃秃的乡间走到林边上的时候,猫头鹰嘎嘎的叫声就会在阴黑的林中响起,肃穆的印象和无端的恐惧就已经深深地袭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即使外面阳光很强,高大的柏树林中也是一片黑暗,即如后来在德国看到的黑森林。不过人家的森林面积巨大,而左林不过是我们的平原上因为极其特殊的原因留下来的一小片异数。
左林是周围村庄之中很多左姓人家的祖先的坟地,祖先左敬祖是顺治年间的进士,做过都察院左都御史;他为官刚正,广有声誉,死后哀荣,坟地里有石人石马石象生,并植柏树为林。这一形制和林莽在几百年以后基本保持着其完整性,其间的战乱和灾异始终没有对其形成根本性的伤害,相反还因为时间的不断积累而有了粗壮高大的柏树森林的护佑,形成了一个平原上绝无仅有的林莽景观。
父亲说,当年日本鬼子来袭,周围的村子里的人们都是往左林跑,因为林木密集浩大,白昼如夜,所以跑进去就再难找到。及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随着父亲进到林子里的时候也依然能体会到其中近乎原汁原味的森森凉意。
刚刚进了林子就需要站一站,等眼睛逐渐适应了林子里的黑暗以后,才好努力辨认着道路的方向前行。道路在林子中曲折迂回,粗大的树干遮挡着视线,让人对前程上的一切都无法掌握。忐忑与不安,敬畏与恐惧就时时悬在头顶,让人对那渊深的历史中的永恒沉寂充满了仿佛转过一个弯就能看到的想象。
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心理原因,才使得一些人藉着政治正确或者经济利益的名义,在文革后将这片存在了几百年的林莽全部砍光。今年清明再次来到这里,已然没有柏树,没有森林,只有坟地里的经济树种梨树了。左家祖先的坟墓居然也已经没有了,尽管在原来有坟的位置上竖着重点文保单位的石碑,但是坟丘已经成了平地,周围的后代坟茔和村庄宅基地也欺到了祖坟边上。石人石马石象生中的武士石像已经被盗,剩下的文官石像、马和羊的石像脸面上身体上也多有斑驳的黑漆破坏。
左林实际上早已经超出了宗族的范畴而成为文物,成为历史的见证和自然的遗存,但是现代的毁坏却是如此猖獗。几百年以来的战乱,包括最丑恶的日军都没有对左林形成的毁灭性破坏,于今却成了最残酷的现实。所谓发展的需要已经不顾一切,环境都已经不要了,呼吸都已经肮脏了,什么文物什么森林等等更已经不在话下。
梨树的花还没有盛开,但是已经有梨农支起高高的梯子在授粉;因为没有了蜜蜂,只好用艰辛的人工的方式了。梨树下荒草丛中的一个个坟茔紧紧地拥挤着,几乎已经没有了道路的空间。一路走高走低地寻找到了亲人的墓,瑟瑟的荒草在在春风里的抖动着,一片永远的沉默。爷爷28岁而亡,父亲基本上是随着奶奶在姥爷舅舅家长大的,所以对于左姓的奶奶家的亲人的感情深挚。伫立坟前,不禁抽噎;从小没有对他有过一次打骂或者斥责的姥爷姥姥舅舅舅母,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将他从家乡带出去的表兄表嫂,当时的情景与其后再次相见的细节,父亲一一讲述了出来。回忆与表达,将一切没有机会说的饱含情感的话在坟前宣泄而出,这是清明予人的心理慰藉的机会。
行礼之余,举目四望,多有各地牌照的车辆颠簸着开到地边,各自找到自己的亲人坟头祭奠。当然一般都是上推两三代的亲人坟墓,再远一些就没有生时的记忆了,甚至完全没有见过面了。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古今中外皆然的普遍规律。
烧纸、培土的全过程中,每个人都会抓住阴阳沟通的机会,口中念念有词。有词于既往,有词于未来。既往已经在坟墓中,未来则还不懂得祭奠的意味,根本不在现场。
人世如此,人心自然,相信没有了坟茔的祖先大人倘若地下有知,一定不会怪罪他自己坟茔上的种种历史创伤和眼前的狭促,更不会在乎石人石马石象生们所护佑着的位置上的乏人上香。这位靠着勤奋苦学走上官位的祖先,一定有着足够的智慧和宽容笑对后世的一切。
他所欣慰的,是自己的后人,包括我们这样的外姓的后人终于有了这样一个可从把自己从俗世的生活轨迹里拉拽出来的机会;在清明的和暖之中面对如烟的前尘旧事,面对直观的血缘脉络,做一点点天地人的哲思。
附记:左林在沧州河间市西南方向四公里大渔庄村东,田家坊村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