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润
我记得儿时,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拉起我的手,避回到房间。是与父亲来往的一些男人,一起谈讲买卖,货源、销路、工期、成本以及筹划,像一番男人之间的公式演算,是女人和小孩避讳的事宜。
他们抽相同牌子的烟,每个人都会拿出来分掉,大方直接,操粗重的口音,吆喝着要大家抽。整个谈讲过程,一根接着一根,直至每个人都烟盒空空。
然后,他们习惯把空盒揉成一团,把烟头拧碎在水泥地上,划出长长的黑色伤疤。像是在捏死一只动物,轻而易举,散丢在地面。
说了很多话,抽了很多烟,屋子里充斥烟草呛鼻流泪的活动细胞。烟草是彼此交流会通最好的介质,对于一堆晚餐后歇下来聚会谈话的男人。
父亲的声音粗糙,语言直白,如同简易麻利赶出来的手工活,又带有兵刃相接般的铿锵厚重。让我想到他在渔港码头上满载箩筐拖运的声音,拖得很久,痕迹很重,很浓。想到他徒手抡起的钝重铁锤,在半空中疑迟一秒半,然后落下,振振有声,仿佛一个闷雷霹炸。想到他坐在出海涨网的机帆船头,马达长久轰鸣,机器快马加鞭的声音。想到他深夜睡眠,因疲倦呼吸困难,鼻腔阻碍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一切源自男人的声音。最后像自我吐出的烟圈一样,稀薄,淡化,灭绝。日后,会埋藏在他们逐年苍老后的记忆空壳里,成为独自承受的粗重叹息。
儿时记忆中的父亲,无所不能。航海,运输,捕捞,修船,摊贩,中介谈判,旧货倒腾,一切能够赚钱的营生都信手捏来,不在话下。年轻气盛的男人,吃苦完全是不足挂齿的事。他的付出与努力是天经地义的指令,使命,责任,命运,是这样的坚韧与责无旁贷,是世俗英雄。
是的。所有的男人,都是。
谈讲持续到午夜,我已熟睡。中途母亲去邻家小店提来酒,以及包装的花生米,拿出平日晒好的虾干和鱼片。男人们,继续他们的话题。到后来只剩下酒话、吹牛、感慨、啤酒泡沫,空盘子,以及整个村庄里的一盏孤灯。
母亲一直没有休息,我能隐约感到母亲轻轻下床,用脚趾拨过拖鞋来的声音,以及俯身在我两肩按捺被褥的温暖气息。
然后,她走出屋子。又进来,掩住门,并不睡下,和着外衣躺在床头,时而拍拍幼小的我。
知道日后的孩子,也会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具备远离怀抱与束缚的独立,隶属男人的特种强大和自由,为女人讨力、拼命、生活。同时,将女人寄放在一边,安全,理所应当。女人呢,也没有责备之心。她们心里明白,这一切,都归咎男人的权与责、性与情。爱,只在他们的深处。这就已经足够。
清晨起来,跟着母亲收拾残局。看到掐灭的烟头,盛装在透明玻璃缸内,东倒西歪,密密麻麻,像战败了的钝剑。静默的姿势,似插在土地丰饶的雄性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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