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31日,刘慧芬在家中望着窗台上的花 (林尘/图),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8旬老人独居出租屋?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8旬老人独居出租屋
2022年8月31日,刘慧芬在家中望着窗台上的花。 (林尘/图)
刘慧芬毕生最不喜欢回答的问题,莫过于“你有几个孩子”。
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刘慧芬是个“怪人”,“性格孤僻”。她原来是某大型化工厂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在北京有两套房子,一生未婚,无儿无女。
拥有2188.6万人口的首都,全方位顶端资源配置与活力四射的经济文化生活,成为这座世界一线城市的主色调。而74岁的刘慧芬,是在这座城市里渐渐老去的一员。
北京市老龄办、北京市老龄协会发布的《北京市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21)》显示,2021年,北京市60岁及以上常住人口441.6万,占比首次突破20%;65岁及以上常住人口311.6万,占比首次突破14%,标志着北京市正式跨入中度老龄化社会。
2022年9月10日,刘慧芬独自坐在窗边,茶几上堆积着过去两三天吃空的外卖盒子,两根白发落在许久未换的茶水里。两个月前,因为“七旬老人买六百多个快递堆满家”的短视频,令她短暂暴露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但很快又被遗忘。
一天没有出门,时近傍晚,她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中秋啊”。
布料、茶具与花晚上八点,刘慧芬将冷冻了10天的包子,放到网购的廉价电烤盘上加热。家里没有食用油,消融的水滑到锅里滋滋地跳,她用铲子将包子一一豁开,一股茴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就是她的晚餐,四个烧焦的茴香馅包子。
满打满算,这是刘慧芬独居的第28个年头,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自由,没人管,想干嘛干嘛。”
对刘慧芬来说,少数几个能标志时间的符号,都被疫情抹去了。她没有像往年一样,时隔半月去地坛附近泡一回澡,打破了每周六去二姐家做客的习惯,自然也不再留意时间。她说,“星期几跟我没有关系,我只知道今天要做什么事儿”。
通常,她只有一件事儿,就是取快递。
等到天色发暗,小区里遛弯的人都回家了,刘慧芬带一个小拉车悄悄出门。快递站的杨姐记下刘慧芬的手机尾号,每次提前将快递挑出来放在长椅上。“她平时除了取快递,都不出门的,平均下来一天得有四五件。”
刘慧芬的包裹,全是从网上下单的便宜货,主要包括布料、茶具、盆栽和书,大都不超过30元。其中,布料的数量最多。
小时候,刘慧芬放学回家,天天从卖布料的巷子穿过。父亲早逝,母亲开一方裁缝铺,专门做活养家。从小到大,家中姐弟五人的衣服都由母亲缝制,款式虽然老旧,但一针一线缝得踏实。
直到三个姐姐和弟弟各自成婚,离开了家,刘慧芬的衣服照旧由母亲来做。耳濡目染下,她也学会了如何量体裁衣。
由于体型偏胖,刘慧芬很难买到合适的衣服,需要专门到男装店去看。母亲去世后,她动了亲手做衣服的念头,再也刹不住车了。
她的床上、地上、椅子上堆有花色不一的布料,黑色苎麻、全棉灯芯绒、香云纱以及雪纺、人造棉,都是她从拼多多直播间买的,有的10元3米,有的15元5米,大多还未拆封。
“这比我们以前在店里买的便宜太多了,跟不要钱似的。”有几次,刘慧芬说刷直播间看布料到凌晨五点,昏昏睡去,手机上的直播还在继续。
她能敏锐地判断出什么布料适合做什么衣裳,需要用布几尺。想象自己穿着各种花色的衣裳,戴一条珍珠项链,参加同学聚会,拍一张好看的照片。
但事实是,刘慧芬独居后没有亲手做过衣裳,母亲留下来的缝纫机,也不在身边。新冠疫情暴发的两年多来,她出门次数屈指可数,上次同学聚会更是久远得记不起具体年头。
她的思绪时常飘回以前,家里条件差,用不起好东西。母亲每天早晨起来会泡一杯茶,一天不换茶叶,睡前再品品。“那时候茶叶便宜,我妈以前老让我换茶叶重新泡一杯,我说不用,喝你这个茶根儿就行。”
日子一长,刘慧芬对茶叶有了研究,到了老年,开始买成套的茶具摆在家里,又衍生到购买精美的小瓷器,她想着,可以用来放茶叶。
但眼前,茶叶胡乱摆在临时搭建的茶几上,简易的塑料包装豁开一个口子。茶具和瓷器大多还嵌在泡沫箱里,原封不动,摞起来有一米多高。
“我懒,不爱动弹,稍微勤快一点儿,我就把这些都收拾利索咯。”刘慧芬指向她身后的花,一共12盆,枯死了4盆。
一桩传千里的坏事刘慧芬线上购物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2年前。
2010年,刘慧芬因为患带状疱疹,在家养病,百无聊赖,将电视台翻过了65频道,意外发现了66-73台是电视购物频道。
犹如发现新大陆的她,通过这种方式买过电饼铛、十几瓶橄榄油以及成箱的茶具和红酒,往往是298元套餐,货到后用POS机刷卡付费。有次买两袋大米,就送了一台微波炉,怎么看都划算。
几年后,中国掀起互联网创业的热潮,电商品牌如雨后春笋般冒茬。世界被拉至眼前,手机可以满足一切购物需求。刘慧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暮年会被这场热浪触及,生活路径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将注意力从电视购物转移到购物软件,一发不可收拾,每月的流量费用高达七百多元,视力也在手机荧光刺激下变得模糊。
像刘慧芬这样无儿无女或子女远在外地的空巢老人,据全国老龄办统计,2020年全国达到1.18亿,预计至2030年将超过2亿。另据艾媒咨询调研数据,有51%的中老年群体日均上网时长超过4小时。
四楼的邻居苏娅楠记得,2021年5月份,刚搬来没多久的刘慧芬,门口陆陆续续出现堆积的快递。有时苏娅楠上下楼,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的包裹堆成一堵墙。
她曾见过老人打开门爬进包裹堆的样子:右手抓紧里侧门把手,左手扶着门框,一只脚试探踩稳地面上的快递,再往上迈另一只脚,攀爬两三步,匍匐在快递堆上的刘慧芬艰难掉头,伸手去够门。有时快递坍塌,门关不上,苏娅楠就帮忙往里塞塞快递盒子的棱角,侧身抵在门板上向里推。
邻居拍摄刘慧芬以前进家门时的情形。 (受访者供图/图)
2022年的夏天,闷热蒸人,北京的气温蹿到35度。楼栋内的空气像被煮沸一样,顺着管道和楼梯向上升腾,整栋单元楼都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臭味,楼层越高,臭味越浓烈。
很快,臭味源头被锁定为二楼刘慧芬的家。考虑到潜在的安全隐患和居民的反映,几天内,大家轮番敲门,没有回声,打电话也不接,社区的工作人员仰头看着二楼窗户周边的苍蝇嗡嗡乱飞,无可奈何。
7月19日早晨8点多钟,有社区的工作人员经过发现刘慧芬的家门虚掩,清理行动开始了。
10点钟过后,门被拉开。小区物业的一位工作人员用“大吃一惊”形容自己当时的反应。“满屋子都是包裹,老人躺在里面,人根本进不去。”
刘慧芬睡眼惺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门口的手机镜头对焦。她上身赤裸,侧躺在堆积如山的包裹里,花花绿绿的袋子和大批棕色的纸盒杂乱无章地占据着空间。一同被记录在镜头里的,还有一窝黑压压的蟑螂和5只在桶里挣扎的老鼠。
这场房屋清理的动静之大,惊动了整座化工厂家属大院。社区物业的工作人员全部上阵,十人负责保洁,同时通知警方做执法记录。源源不断的包裹从二楼搬出来,周围的业主凑过来看热闹,一位街坊笑道:“听说她是高知,学快递专业的吧?”
刘慧芬觉得没面子,跟工作人员争执,那是她用了一年多时间拎回家的包裹,也是她长期以来竭力压在门后的秘密,转眼间全部摊开在楼门前。
隔壁的八旬老太太记得,听到声响,开门瞧一眼的功夫,二十几只蟑螂窸窸窣窣蹿进了门。傍晚8点多钟,老太太散步回来,从一楼走到二楼,用竹蒲扇拍死了七十多只爬在墙上的蟑螂,扇子也没了形儿。
当晚,物业一直收拾到11点,才腾出一半包裹。另一位参与保洁的工作人员回忆:“进去之后,垃圾混着快递,马桶堵了,打开冰箱全是蛆,乱七八糟的东西臭在里面。”在网上流传的短视频里,物业工作人员称两天共清理出六百多件快递。
“买少了没事儿,买多了反倒成灾。”刘慧芬有些难为情,她说,这是一桩传千里的坏事。
但一个月后,8月23日傍晚,刘慧芬又出现在快递站门口。这次,她一口气取了24个包裹。
一个人的家刘慧芬有时候会想,如果12年前,老房子没有拆迁,自己的暮年生活会不会有所不同。
在那之前,她人生路途顺利。17岁考进一个半工半读的纤维化工厂,“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安心读自己的中专。1970年代后,大学开始招工农兵学员。刘慧芬阴差阳错地替补了同事的名额,被单位推荐去天津大学学习化工与催化剂专业,成为档次高人一等的大学生。
毕业后,刘慧芬回到北京的化工厂工作,负责科技情报工作,后期评上高级工程师,单位分了两套房子。
到了成家的年龄,她拒绝了所有相亲。“谈恋爱、结婚都费脑子,我就不会动那个脑子。”
于是,同事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Miss Liu”,特指不结婚的刘小姐。往后,亲戚朋友有红白喜事,也不会通知这位刘小姐,因为叫了也没法回礼。
转折是从2009年开始的。这一年,北京地铁六号线开通,刘慧芬名下的老房子拆迁,分到一笔200万元的赔偿。这处19平米的简易房,地处东四,原本是刘慧芬大姐的单位分房,户主写了母亲的名字。母亲去世后,同住的刘慧芬成了新的户主。
她决定用这笔拆迁款,在方庄买一个大房子,等姐姐弟弟们老了,走不动了,五人住一起互相照顾。但这个想法遭到了兄弟姐妹全员反对,刘慧芬说,弟弟带着姐姐们一纸诉状,将她告上了法庭。
“他们要钱不要房,要给儿子女儿们安排事情,就算老了也要住自己家里,不像我一个人,什么也不用安排。”刘慧芬告诉南方周末,那一次,她突然意识到,有了利益关系,他们的家就不是一个家了。
“我的底线挺宽的,我不怕丢东西少钱,一点儿都不受伤。”她揪住衣襟,有些孩子气地噘着嘴咕哝,“但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着,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然后我就不哭了。”
在她的讲述中,自那次拆迁之后,姐弟几人的关系明显有了裂痕,彼此主动减少了往来,再也没有像母亲在世时,大家一周一聚,包漂亮的花边饺子。
刘慧芬不愿意南方周末联系她的家人。而那笔拆迁款,她称经由法院调解,最终分到一百多万元。
她迈入人生最富有的阶段:先买了一个智能手机,听一位电器导购介绍,又花4000元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专门用于玩蜘蛛扑克和其他单机游戏;此外,加购两台史密斯牌子的热水器,至今还寄存在店里未取;置办上32英寸的液晶电视,每天从早开到晚,不一定看,听个响儿就成。
第二年,她花了一万多元,加入了两个具有传销模式的保健品售卖组织。因为上家需要钱,她花大价钱揽了不少保健品,但自己一直发展不到下家,长久没有分红,便一一退出了。
沉迷于网购之后,钱流失的速度越来越快。几年时间,她上一处居住的房间里包裹堆积如山。为了挪地儿,三个沙发立起来两个,另一个拖到门口,隔天就不见了。
最后,刘慧芬也被快递挤出了家门。
为了防止房间再次被快递和垃圾堆满,自2022年8月起,小区物业派一位员工专门帮刘慧芬收拾屋子,这是一个28岁的小伙子,平日见了刘慧芬就叫奶奶。
“我寻思我也不老啊,他怎么管我叫奶奶?”刘慧芬算了一下岁数,她比小伙大四十多岁。“怎么差这么多?这四十年我都干嘛了?”
她翻出几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她穿一件板正的深灰色西服,露出白衬衣的V形领口,自然卷的乌发垂到脖颈,笑得热情洋溢,精神干练。
岁月还是在刘慧芬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如今的她,身高足足缩了10厘米,依靠一根僵硬且弯曲的脊柱勉强支撑身体,脑袋向前探时,只能盯着脚尖前的路面缓慢移动。回家爬过20个台阶,就气喘吁吁。
“衰老跟我不挂钩。”她并不愿意承认老去,“我同学说,我活得像个孩子。”
刘慧芬记得,大概在四五年前的一个小型海参论坛上,她遇到一个同样没有结过婚的单身女人,小自己五六岁。两人一起拼单网购,又一同参观北京郊区的养老院,得出一个结论,养老院就是营利的地方。
当时,朋友对她说,“我们现在过好每一天,养老问题到时候再说。”过了几年,朋友也发愁了,问刘慧芬,以后老了,没有人照顾该怎么办。她还是回答,“到时候再说”。
(文中刘慧芬、苏娅楠为化名)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