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孩终于登场,故事揭开了另一个视角。
“自己以往的存在,就像云吞面上的韭黄,肉酱意面里的番茄,你不可否认我存在,但又好像不提也罢。”叶喜儿为此沮丧,她的努力都被畏缩的性格遮挡着,也接收不到别人正视的目光,“一直被认为是丁世光的太太,更小时是爸爸的女儿、外公伯公的外孙女、老师的学生……制作人的助理。”
然而叶喜儿是谁?
活在世间一直做着“配角”,“自我”被踏在脚底,压抑得让她窒息,她不知如何给自己定位。
自小母亲就教育她,人不要只有一颗心想着自己,也要多生出一颗心为他人,可是爱人之心的膨胀导致爱己之心的萎缩,最终竟不记得自己是谁。
然而人怎么会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没有私心?
这并不是一个标榜心怀天下的忘我故事,而是一个女孩自小被迫隐藏自己的残酷经历。
每每摸索着旧事,试着寻找回自我,叶喜儿都满心疲惫,几近崩溃。这疲惫之感,是她个人首张专辑《惫忘录》的那个“惫”字,呕心写出“惫忘录”,疲惫地提醒自己,记得爱自己,记得忘记那些痛苦。音乐是叶喜儿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寄托着精神,抒发着心绪,也是徜徉在自己小世界的实惠方法。
然而没有自我的人,怎么想要发表音乐专辑?怎么会站在聚光灯下?
“我不想辜负这些音乐。”三年时间,扑在这张专辑上,叶喜儿经受了巨大挑战,重温旧事之苦,找回自我之艰辛,都化作首首心血,“我为了这些音乐变得更勇敢了一点点。”写歌做专辑,是重建自我的过程,叶喜儿时常想放弃,“如果我要坦荡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早晚是需要让自己去面对的,通过音乐(表达)应该是一种最好的方式,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
丁世光的鼓励,也是这次自我建构苦旅的重要支撑。从《神经志》《实况电影》到今天的《惫忘录》,故事借助“日志”、“剧本”和“备忘录”三种载体,连载成了“蓝色三部曲”。无论是充当专辑中的红衣女孩,还是担任音乐制作的核心班底,叶喜儿像萌生自水底的荷,积蓄能量鼓足勇气,终在若干年后浮出水面,绽开了花朵,再不必像一个配角默默无闻,再不必遮遮掩掩找不见自我,她发现了自己的可贵、可爱。
采写:麻乐
女孩脚底的红
专辑的开头是深夜派对,《喝》预示着借酒消愁,双关的英文标题“He”,暗示一段不健康、想遗忘却忘不掉的感情。扑朔迷离的红衣女孩,原是丁世光专辑里的人物,这回在叶喜儿的专辑里幻化成主角,讲起了她的遭遇,故事与丁世光专辑《神经志》的开场歌《爱在什么地方都有》连通,再过渡到《神探》的残存记忆,三首歌串起了一个日与夜的虚构小品。《喝》里的警报嗡嗡声、派对嘈杂声都是线索,告诉听者,这与《爱在什么地方都有》是同一个夜晚。
《惫忘录》里埋藏着与丁世光的《神经志》《实况电影》相关的诸多细节,三张放在一起,是完整有机的篇章,而单独播放,各自又自成一体。
《喝》是虚构的故事,但这红衣女孩的性格是叶喜儿本人,对感情的抉择、留恋也是她的方式,“我是一个很被动的人,如果关系里面有一些疑虑的话,我是会走掉的那种人,不会是跟人家对抗的那种人。”叶喜儿眼中,人群里的孤独,才是最刻骨铭心的孤独,她喜欢“悲伤的舞曲”,于是将这种反差的孤独落寞注入歌里。
然而《惫忘录》的封面并不是披着红衣的女孩,深蓝背景前,站着一个穿白裙的叶喜儿。唯一的红色,是脚底的袜子。拍摄前,摄影师LEILEIMA在想,红衣女孩之“红”到底代表什么?
叶喜儿的音乐并非热情如火,她自认色调偏“蓝”,专辑记录重寻自我的历程,LEILEIMA便提出,这红色便是自我的象征。总把自己放在低处,于是叶喜儿的脚下之红,是她那被压制着的自我。随着专辑首首歌曲的行进,自我慢慢苏醒,红袜就上升到红裙,再到红衣、红帽、一身红,红色的衍变是自我的觉醒蜕变。红色遍布全身,象征着叶喜儿重建了自我、接受了自我。
可叶喜儿所称的“自我”,为何如此压抑又难以寻觅?
枯萎的自我
歌曲《谅解备忘录》描述着叶喜儿从小到大的成长困惑,凝缩她的自我迷失之感,精炼的词是对全专辑的统领概括。
叶喜儿与父母年纪相差甚远,这一点导致了她与同龄人的诸多不同,也是自我迷失的开端。
外公与伯公两兄弟都是中医眼科大夫,叶喜儿的母亲则从小到大跟随他们行医,照顾病患,之后成家又照顾丈夫、照顾叶喜儿,像一个传统女性那样,没有自己的生活。这种舍己为人的观念也由母亲传递给了叶喜儿。因与父母年岁差别大,叶喜儿从小承担着照顾老人的责任,护理父母、带他们去医院复诊等等。
“因为家里是中医,我很小就开始熬药,或者抓药材什么的,好像没怎么有很任性的时刻,别的小孩可能有自己的零花钱啊、出去玩啊,或者不顾一切地晚点回家,我是不行的。”父母身体抱恙,她要帮忙熬药,外公和伯公的病人求药,她也要帮着去熬药。“总是在看火,一直看火,不能到处玩。对,所以从小没有办法像别的小孩那么任性。”
当同龄的孩子都在玩耍,她却被迫守在家中,父母年长,无法像别的家长那样带孩子游玩,长辈们没能顾及她的感受,家里也全以家庭和老人的感受为重,叶喜儿小小的自我受着伤。“只不过太小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这种闷在心里的感受。”久而久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慢慢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因为就算我去任性,我去耍赖,好像总是没有结果,到头来你又能怎么样?”
叶喜儿不想承认自己跟别人的不同,但与父母的巨大年纪差,引来了同学的揣测。同学们觉得她是异类,猜她是被抱养的孩子,她从不想去怀疑父母,“但身边有很多事情一直去告诉你,你是不一样的。”小学时一次放学,一个家长直接走到叶喜儿面前问:你爸爸为什么年纪这么大?你是不是捡回来的?
叶喜儿不知如何回答,哭着跑回家,问妈妈:有个阿姨这样问我,是不是真的!母亲听到,潸然泪下,反问叶喜儿: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是妈妈对你不够好吗?
从此叶喜儿再也不敢询问自己的身世和年龄的差别,不想再伤妈妈的心,她只能懂事地做好自己。这是小时候最伤心的一次经历。
家中只有她一个孩子,责任只有她一人承担,“表达自己想法的那颗心,就枯萎掉了,它好像不工作了。我的思路就变成,做任何事的时候只为别人着想,我会很怕给别人添麻烦。”
成长中几乎没有叛逆,也习惯不再提自己的诉求,直至把老人们送走。
“最叛逆的事情就是决定来北京吧!”
高中时,母亲离世,大学后父亲也辞世,离开前,父亲写了一封长信给叶喜儿,终于揭开她被抱养的身世。
音乐里的小世界
带着一颗心的“惫忘录”,意在提醒自己抹去不好的回忆,然而在写歌、重新整理自己的过程中,往事又被标上了重点记号,这是做专辑最大的挑战。
叶喜儿不是头一次鼓起勇气去整理过往,只是每回碰到这些事就容易崩溃,无法继续。这次做专辑,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反复确认自己能否承受,主动健身调整状态,有氧无氧并举,锻炼对歌唱气息的控制,整理过去的思绪和不好的念头,慢慢地打开了纠缠的心结,“可以去接受这样的一个自己,我才真正地想把这些东西分享出来。”
她不想辜负音乐,“音乐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是我生命里面不能或缺的一件事情,我没有办法想象要是生命里面没有音乐,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状态,可能更糟了。”要坦荡地活在世界上,迟早要面对的事,就通过音乐来表达。
从母亲口中得知,婴孩时期的叶喜儿就对音乐敏感,电视播着歌,她会兴奋地摇啊摇。母亲虽不至于达到歌手的地步,但在哄叶喜儿入睡时,总是唱梅艳芳唱陈百强。长大识了一点点字,叶喜儿就站在电视前跟着唱,学得有模有样。
“从小到大,音乐就一直自然而然地在生活里面,可能也是因为家庭,家人长辈跟我的年纪确实是差太多了,没有办法像正常家庭那么一起出去玩,或者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所以我从小的娱乐就是听音乐,既实惠又可以一个人完成的一个(娱乐)方式。音乐也是一直以来我非常依赖的一种进入自己小世界的方式。”
喜欢唱歌,自学音乐制作软件,读书时的叶喜儿时常自己录音,加些和声,传到网上。混迹在K歌平台、音乐聊天室,沉浸在分享音乐的乐趣里。
高考结束,放假无事,在网上唱歌是最热爱的事,叶喜儿的歌声吸引了丁世光的注意,那时他已是成功的音乐创作者,丁世光回忆:“网上唱歌好听的人其实挺多的,但她很特别的一点是她不讲话,我就很好奇,后来第一次有机会跟她通电话,就很意外,我都怀疑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唱歌的那个人哈哈——因为她广东话的口音很重!”
在认识丁世光之前,叶喜儿身边少有人讲普通话,音乐聊天室里寡言少语,就是因为普通话太烂,讲广东话人们又听不懂,干脆不讲。别人唱歌总跟听众哈啦一下打打进步,而叶喜儿则直接开伴奏,唱完就关掉聊天室,神神秘秘。
丁世光当时有一些歌曲需要女声demo,便邀请叶喜儿录制,《海与天》就是其中一首,那版demo由常石磊编曲、叶喜儿演唱。歌一直没被卖掉,到了自己做专辑,叶喜儿觉得这歌与她个性相投,便收录下来。
《海与天》描绘互相牵挂却平行永不相交的感情。“就像海跟天,人在远处看到海天一线紧密相连,但实际上,海跟天是离的最远的两个事情。”虽然雨水或许能将他们连结,但海与天是两个世界。“很多情感,比方说我跟父亲,也有点像这样的关系,我跟他明明很亲密,但是我跟他对生活的理解、观念,完全是两个世界。”
帮丁世光唱的许多demo都顺利发表,叶喜儿渐渐参与到更多词曲创作和歌曲制作的工作,再长大一些,她来到北京,成为知名音乐制作人许经纶的制作助理。
原来我没那么差!
进入音乐制作行业,不乏发片的机会,然而叶喜儿对自己不够肯定,并不想操之过急。后来《神经志》《实况电影》发布,叶喜儿也深度参与其中,但却始终躲在丁世光的背后,没有勇气站出来,也未表达出做发片音乐人的意愿,以致身边亲友困惑——究竟叶喜儿在音乐上有什么抱负?
看着丁世光一张一张地发表,一起经历发片前后的种种,叶喜儿打起退堂鼓,她觉得自己无法完成丁世光面对的这些事,“我会扪心自问,我可能做不到,然后他(丁世光)就会安慰我说:没关系,我跟你的性格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情你不做也没问题的。我就会有一些安慰。”
当做好心理建设,准备让听众进入叶喜儿的小世界时,她又几番踌躇,想着放弃。“有的时候觉得自己不重要。有必要去做这件事吗?我也不是那么爱自己,有必要花这样的时间去陈述自己吗?”
各式各样的自我怀疑拖累着《惫忘录》的成型。
疫情的三年,叶喜儿和丁世光几乎推掉所有的工作,全身心投入这张专辑,而叶喜儿时常悲观,觉得对不起丁世光,反问道:我值得吗?丁世光已是两张唱片在手的品质唱作人,而停下脚步,为叶喜儿做专辑,这让她愧疚,她觉得是在耽误丁世光。
而丁世光誓要完成这三部曲,“后面的我都不敢保证。”丁世光说:“但这三张专辑是我们活这辈子一定要说出来的话。我没有打算继续去营造一个歌手的身份、这种职业规划等等,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觉得那些对我来讲也不是那么重要。像《起源》里边说的,我们两个一起做音乐、一起流浪、一起这么生活着,两个人这三张专辑一定是要做出来的。其实别人是怎么’经营’规划的,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从头到尾想做这件事儿,就没想过要像什么人一样。”
身为音乐人,人乐合一,这三张专辑被叶喜儿视作是他们建立音乐人格的必经之路,是做音乐的人必须要做的事。“我们的规划只有把自己想表达的事先表达完,这就是我们这几年来最核心的想法规划,无论要花多少时间、多少成本跟牺牲,必须要做这件事情。”
当专辑变得更成型,收获更多人的鼓励时,叶喜儿也有动力将专辑继续做下去,“我也找到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发现的、以前没有察觉到的自己。”
画画是做《惫忘录》时捡起的爱好。很小时沉迷画画,然而这个兴趣遭到科学家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对人文艺术不屑一顾,对叶喜儿的期望是成为一个理科高手,而偏偏叶喜儿本性不爱理工,这让父亲失望。
写歌词时,思绪卡壳,叶喜儿试着找个文字之外的表达方式开启思路,她在外卖平台点了小学生日用水彩颜料、画笔和纸,捡起久违的爱好,画画的习惯延续至今。
摄影师LEILEIMA拍摄的大量照片,让叶喜儿前所未有地观察自己,看待自己的视角多了自省和客观。“我好像意识到,以前对自己的不热爱、不喜欢,或者有时对自己的讨厌,其实是我自己的偏见。因为我总是只用一种角度看自己,但是通过LEILEIMA的镜头,我看到了自己不同的样子,原来我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差!就是有一种这样的恍然大悟。”
叶喜儿曾讨厌自己的方方面面,她觉得这与沉重的童年不无关系,“家人对我的管教一直都是不能自满,不能自我感觉太良好,要做一个对他人有益的人,要stay humble……但是你stay too humble的时候,就连自己最起码的自爱都丢掉了,做什么都自我怀疑。长大的过程中做很多事情,都需要通过长辈的首肯。从小确实是这样的,我爸爸也是非常严厉的一个人,所以有时他一个眼神,我已经打消了脑子里千百万个念头。”
生性被塑造得软弱,这种唯唯诺诺、裹足不前写进了《谅解备忘录》,“我希望通过这张专辑,给自己多一点点的自爱的心。我不敢说自信,自己离那个自信还太远了,但最起码想要自爱,能够自己跟自己说:我喜欢我,不讨厌我自己,承认自己的存在。”
这够不够我?
有了两张专辑打底,第三张做起来是不是更顺畅?
“还是很费劲,我觉得很痛苦!”制作人之一的丁世光直言。他们不希望凭着套路式的经验去做音乐,要挖掘的内容迥异,叶喜儿的偏好也不同,每一张面临的难题都各不相同,《惫忘录》依旧是刻骨铭心。
“一个已经成名的艺术家,你觉得他是不是每次再创作,就很轻松跟玩一样?”丁世光说:“他可能不是用简单或者困难去形容,因为每次你要认真地去面对一个未知的作品要来的这件事本身,就是巨大的困难,当你要认真,说明你要付出所有的能量、你的身体、你的精神、你每天的紧张度,你要为了这件事全身心地付出。当你全身心付出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事可以说是容易的。”
当把一件事当回事,叶喜儿觉得要为它单独去思量,这就会辛苦,也值得痛苦,它不是单凭肌肉记忆和经验就能完成的事,对于创作,每次都是新的一页。
三张专辑呈现着叶喜儿和丁世光对音乐的尊重和真诚,传递了他们高度纯洁的艺术观念,歌迷都赞叹二人是天作之合。然而他们也会有争吵、有各自的焦虑,两人性格迥异,丁理性叶感性,年纪也有差别,叶喜儿坦言,他们并不想粉饰出一个完美couple的形象,“我喜欢的东西他也会觉得是不是太幼稚,只不过我觉得,人跟人相处要搞明白一个共识——是善意的,是为了我们的共同体去着想的,就不会有原则上的矛盾。”
为新专辑写出的歌多达四五十首,二十余首完成了编曲,最终收录的只有十首歌。写每首歌时,叶喜儿都在想:这是我吗?这够不够我?这是不是叶喜儿想说的话?这是不是我这个人最核心的状态?
做歌时,他们会倾向不同的和弦、偏好不同的音色,“这是非常自然正常的事情,我们不需要去回避它,就像我现在也不会再想去回避自己小时候经历的这些事情,我觉得都自然而然地用健康的心态去面对它就好。”
丁世光认为,两人在专辑中的分歧更像是内耗,带着情绪的激烈讨论不可避免。丁世光会以过来人的经验去尝试说服叶喜儿,而叶喜儿则排斥不符合自己个性的安排。他们在文字的习惯、呼吸的长短、歌唱时气的运用上各不相同。
若将三张专辑排列,丁世光专辑的文字密度更高,而叶喜儿歌词的篇幅密度偏小。就歌曲设计而言,丁世光总习惯前奏、过门、尾奏的完整编排,而叶喜儿则不喜欢重复,“对我来讲有一些为了重复而重复,就觉得太絮叨了,我一句话说一遍就结束。”
丁世光却觉得有的话还没太说够,“按照我的意思来做的话,这个专辑时长应该会更长。她说:我们不需要前奏,我们不需要尾奏,我们话说完了没,说完了就好了,第一段说了没,这话说了第二段就不用再说了。她是这样性格的人,跟我不太一样,我会想要强调一下,让你知道我很在意这件事情。”
叶喜儿介绍新的音乐给丁世光,丁世光在曲式结构上吸收新的养分,那些不太符合丁世光的表现手法,就出现在叶喜儿的专辑中,譬如舍弃高浓度的和声编排。
灵魂里的事
做自己的专辑,叶喜儿没想到自己是那么地有主见。从小跟着丁世光一起做音乐,在其带领下,叶喜儿将自己看作是辅助的角色,虽然在前两张也生发大量的想法,但每当创意与丁世光性格不符,叶喜儿大多接受和让步。
“我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的性格——内敛、没那么强势——在做自己这张专辑的时候,无论是音乐创作、制作、录制跟设计文案、拍摄,通通没想到,自己能做到一个很有掌控力的状态。”
她终于会据理力争阐明自己的思路,把素材整理得成体系,为此毙掉了不少丁世光创作的歌。丁世光写的爵士味浓郁的歌,与叶喜儿的个性不搭调,而一些段落结构完整又明晰的歌,也非叶喜儿的偏好。
专辑从《河》开始录起,丁世光对叶喜儿的歌唱要求是每首歌都要“one take”,一遍唱完,不能补录,不能停顿,这个录制方式消耗了大量时间。叶喜儿每天唱,一遍遍一字不漏,原以为对这首歌麻木,然而现在听回《河》,她还是会感动落泪。“One take”的用心良苦,在于让歌者情绪连贯,演唱的口气如常人说话般自然,不靠拼凑或补录,这样歌才耐听。此外,录制时人声也不准修音,丁世光觉得,即便音准有些许瑕疵,也是好听的。
丁世光的严苛,让叶喜儿崩溃,听着不对劲时,丁世光喊停且言辞犀利:叶喜儿,我们这个歌已经录到第三个星期了,我不是坐在这里花时间听你唱卡拉OK的,请你认真唱!
沮丧、大哭,哭到呼吸都不顺畅,叶喜儿没法再唱。这样的折磨让叶喜儿质问:你到底想跟我完成这件事,还是想要搞砸这件事?!叶喜儿多次打消念头,不做专辑,也会责备丁世光:你这么想要这张专辑吗?我把我嗓子挖下来给你拿去录!
除了对演唱的苛刻,丁世光还要求叶喜儿将词背得滚瓜烂熟。丁世光喜欢大声朗读歌词,他认为读得好听,是检验歌词好听、与旋律吻合的基本方式。于是录唱前,他都要求叶喜儿大声朗读。
录累了,他们到河边散步,叶喜儿本以为能放空休息,可丁世光经常突击让她背歌词,且要顺着倒着随时抽考:叶喜儿,背《谅解备忘录》Verse 2第一句!《火箭》最后一段副歌第一句是什么!和弦组成也是随机抽查的内容。这些都让叶喜儿倍感压力。
丁世光透露,前两张专辑他也都是逼迫自己每天读歌词,“这么说起来有点神经病……其实每首歌都很痛苦,因为我心里面明明有一个非常清楚的样子,我知道要得到的那个样子是什么,但我还没做到嘛。”
每天的磨练和严格,都只为演唱更精准、演绎更成熟,不知不觉把歌吃透,每一句注意的要点变成下意识,不用靠想就能自然唱出。
虽然叶喜儿情绪起落,然而在她沮丧时唱的一个不经意,成就了最完美的一条录音。丁世光边听边录,脸带微笑地哭了出来——终于等到一条如此迷人的轨道!最终《河》的录制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他们都认为,唱歌最重要的是情绪,所以录制时的那些不快,也都在喜人的成果面前烟消云散。
叶喜儿有着不同于典型R&B歌手的嗓音,这张《惫忘录》是一张杂糅多元曲风的另类R&B专辑,全然表现她最自然、最舒服、最松弛的歌唱。她希望歌里的她与生活中的她形象统一,而不是去饰演或假装出什么样子。
“生活里跟作品里其实是一个人。”丁世光说:“音乐不是个工作,作品不只是一个身外之物,作品对我们来讲是灵魂里的事,不是身外之物了。”
他们期待,接下来的音乐旅程不再是“苦旅”,三部曲像是自我拷问,是他们音乐上的必经之路,然而将来不必非得描摹沉重的命题、浓烈的思绪,未尝不能写一些更自由自在的东西。“不必都这么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痛彻心扉!”叶喜儿笑着说。
在做《惫忘录》的三年里,叶喜儿感受着自己的改变——写完所有歌时,自己好了一些,编完歌时,又好了一点,录完专辑,坚强多了一些,拍完写真,更坚定了一点。
“在一个变好的过程中。但你问我现在是不是马上很自信了?可以面对所有人的批评或者是赞扬?我坦白讲,还没完全可以,我还没有到自信的状态,但起码我很多时候,能够去肯定自己做过的事情,更爱自己一点点,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徒劳的,我觉得就在一个好的路上了。”
《惫忘录》备忘录
《神经志》《实况电影》里是阵仗华丽的乐团声响,真实乐手、乐器原声,处处是人的痕迹,而《惫忘录》则侧重合成器音色和特殊声响,构建出听似“无人之境”的编曲。叶喜儿透露,《惫忘录》刻意避开乐队化的演奏,弱化人群的痕迹,突显自我、独处和孤独的意境,呈现“个人世界”。而执掌编曲的丁世光称,新颖的编曲营造冰冷的场景,是真空、有序的抽象景观。
《惫忘录》在空间上有一个特别的动线设计,从《喝》开始,是地面人间发生的事,《谅解备忘录》《Better》是抽象起来的个人世界,《海与天》后升空,藉由《留在月球》《火箭》进入太空,《倒影》时坠落,之后的《连载》《河》又回到地面。
《留在月球》是地与天的转折,歌里叶喜儿提醒着自己去记住和忘记,记住妈妈的笑容,忘掉一些对峙,忘掉一些潮湿。无论在出生地澳门,还是青春时生活的广州,潮湿是这些城市的特征,“潮湿对我来讲是一种窘困的状态。”潮湿是台风天、回南天干不透的衣服,是熬药时点不着的火,那些窘迫的情境留在叶喜儿脑海里,她想忘掉它们。丁世光用轻松编曲,呈现释怀的状态,让沉重的歌词唱得轻盈。
《再见你的微笑》是《你的微笑》的续篇,无缝衔接的和弦进行,继续歌唱着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们浮现于记忆里的笑脸,结尾的和声挑起,与下一首《连载》的和声衔接,镜头转向了眼前人的笑脸。
《连载》呼应着前两张专辑《神经志》和《实况电影》有关爱和传承的故事。这首歌是丁世光和叶喜儿两人之间真实情感的首度展现,过往的情歌或虚构或是讲别人的状态,而这回他们讲自己的爱。在与丁世光恋爱之前,叶喜儿自知不够自爱,怀疑自己爱别人的能力,因此不敢去爱,而历经种种,到现在又找回爱自己和爱别人的能力,有勇气让故事连载下去。
《Better》
听众将歌理解为自我勉励,而叶喜儿的初衷并不同。她觉得,音乐并不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任何的解读都有意义,这也是听音乐的乐趣所在。
而她写的是脑海中的一个冲突,电影《末路狂花》里的两个女主角给她灵感,她们与各自爱的人经历冲突矛盾,于是选择率性出走,变得更好更自由。叶喜儿笑称这歌是“双黄蛋”,十分钟连词带曲写好,就像中头奖。于她个人,歌曲是在祝福,而当时的创作想象则是电影里那些更为刺激的画面。
《火箭》
叶喜儿记得与发小看火箭升空直播的情景。发小感慨,火箭的铸造需要那么多人的付出和牺牲,而助推的部件最终都从火箭主体上脱落下来,报销作废,感觉很惨。
发射成功的代价巨大,叶喜儿想到了望子成才的父母、盼望你事业更好的爱人、希望你变得更好的朋友伙伴,“一个人能够做成任何一件小事,需要有人在中间默默地付出和牺牲,我们跟这些人的关系是,可能只能一起走一段路,没办法从头到尾在一起,像父母,也最直观,就像火箭一样,会有离别、会有惋惜、会有人牺牲,大概写这样的一个感情。”
到达高点时,环顾四周只剩自己,然而那个高点是所有人对你的期盼和祝愿。
《倒影》
下坠时,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叶喜儿说,之前的歌聚焦在自己的伤痛、离别,忘了自己爱人的能力。在释放和坠落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不同面,知道自己可以去爱人,而不仅仅只有那些悲哀的面貌。
而参与创作的丁世光有另一种解读——现实世界的雨对应着抽象世界的眼泪,眼泪是是连接抽象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证据,心潮的热涌、感动的过程,都能通过泪来传达。当天上的雨,看到自己的倒影,直至与自己融合,一切也就结束了。接近的过程中,他想看清自己的心,在水面与自己融合,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自由的坠落,是他听这首时的感受。
《河》
《河》是最终的释然,叶喜儿与丁世光家的旁边,有一条河。这歌与那条河不无关联,叶喜儿觉得,不像未知的大海和汹涌的浪涛,河是一个恒定的、平稳的、释然的形象,“就像你自己心里的那种涌动,发现它趋于平静,可以缓缓地跟着它一起行走了。”
作为“蓝色三部曲”的尾曲,《河》包含着期许——无论世界发生什么纷纷扰扰,或是我跟自己、跟别人以往的相处是怎么样,我们都能回到自己心里的那条河,能跟自己和平相处,最终和解。
倘若拿三部曲各自的最后一首歌做结尾,也十分成立,无论是《永恒的主题》还是《剧本》,亦或是《河》,丁世光说,这只是他们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做出的不同选择,是过去八年里心境的衍变。
“可能也是在寻找一个比较理想的自己的过程。”叶喜儿补充道:“一直在问自己,想要的样子是什么,然后一边做一边去调整,一边去回想,一边去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