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姜天涯 顾 筝
五金店不稀奇。
但在店门一打开老板就蹭蹭掉血的梧桐区,那就有点意思了。
以淮海中路、武康路为原点,点评显示周围1公里有10家五金店。虽然不起眼,但看店铺数量,卷力堪比咖啡店。
我们有一个强烈的好奇:这么卷的业态,既不给人消费欲望,小红书怕是一家都看不上,又要直面高昂的铺面租金,老板们怎么活啊?
带着这个好奇,我们扫了一圈武康路、五原路、襄阳南路的五金店。
01
虽然有一点跌落“神坛”,不再像两年前那样,时时挤成徐汇“城隍庙”,但武康路的人气还是在的。
最佳取景点有人在拍婚纱,路边总有好看的男女在拗造型。
而时髦出片的店里永远有人在兜逛。
在大众点评上搜武康路,近一半店面集中在咖啡馆、西餐店、冰淇淋店等餐饮业态,还有就是服装店、香薰店等。
店面如潮水,有时奔涌潮涨奔向某一个热门行业,有时又退去。
有的店面换手频率很快。湖南路武康路口的转角店面去年还是卖椰子冻的网红店,今年已经变成了咖啡店。
变中也有不变。武康路上有家店已开了20多年,但熙攘的人流和它无关。
左边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在武康路上开了二十多年
连着几次,骑车经过武康路时,都会看到徐建华在自家店门口闲晃着。
由于外墙整修,店面所在的大楼搭着脚手架,完全遮住了店招的位置。不过即使露出来也没有区别,因为这家店没有店招,也没有名字。
店门左边是优秀历史建筑铭牌,右边是打着公牛招牌的“五金建材”四个字。
走近看才知道,这是一家卖五金建材的小店。
如果不是两年前写武康路的时候采访过徐建华,很可能注意不到这家五金店,毕竟点评上也查无此店。
它属于武康路上绝对的异类。和同一条街其它有着玻璃落地窗、设计风的店铺相比,五金店没有装修。
硬要说的话,就是真·工业风——在有限的空间里塞满货架,然后用超级收纳术摆上货品,一种《梦想改造家》的极致演绎。
▼
不到10平方米的店面里,层层叠叠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货品。
虽然徐建华的店只有9.8平方米,却塞入了以千计的小物件。
6层的货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货架上摆满了各种灯泡、灯管、胶带。
柜台上方挂着各式插座、开关、晾衣架、电池、手电筒、自行车锁、果蔬刨刀,选品颇杂。
店里既有五金配件,也有一些生活小百货。
但再低调,这毕竟是一家位于武康路的店。这个沿街铺面明年月租金要涨价到2万元。
“我们这个,上了1万的房租就难了。”合同签到年底,徐建华准备退租了。
20年前,徐建华随着福建老乡来上海做五金店生意时,四处去看店面。
他们当年看上这里的市口,并不是现在所看重的“网红经济”,而在于周边居民多,同类的店少。
2020年11月徐建华的五金店(最左),武康路的人流与它无关。
这个店面并不很理想,它不像在武康路另一头(现在老麦咖啡馆旁边)的位子,能辐射淮海路那些高层小区。
但好在店面小,价格便宜,两三千元的月租金是徐建华当时所能负担的最大金额。
“那时30平方米、三四千元(月租金)的地方多得很,但我当时结婚后在老家造了房子,没钱了。”
房东是对上海老夫妇,双方相处得不错,除了刚进场时签过合同外,后来一直没有续签过。
租金以一条平稳的曲线上涨到现在的七八千元。
美团小哥来借充电宝,这也是小小五金店的营收来源之一。
只是现在武康路飞涨的租金让房东家人觉得现在的租金实在太低,徐建华理解这一点,但涨到了这个尺寸,他做不出来。
“像我们这种店,大概能有30%多的利润。我的价格肯定比网上贵,否则做不了。但也得是实价,否则人家不急用,就不要了。”
正说着急用,就看到一个急急匆匆骑着小黄车来的中年男人。
“老板,拿根75(mm)的管子,4米长的。”
徐建华像变戏法一样从隔壁的仓库里拿出一根很长的白色塑料管。
“多少钱?”
“65(元)。”
男子把管子扛上肩,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
中年男人扛着管子,急匆匆走了。
在这短短的两分钟交易时间内,我们只了解到他在高安路给人家装修,缺了管子,紧急来买。
当天,从早上六七点开门到中午,算上这65元的管子,徐建华共做了300多元的营业额。
就这?就这个营业额,武康路的这家五金店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是靠这个店做生意的。”
活下来的秘密张贴在小店窗户上:水电维修,门锁安装。
玻璃窗上的广告贴纸,透露了老板如何维持生计的秘密。
“我靠上门给人维修东西,家里水电、安装我都给他们做,什么东西坏了我就拿什么东西去,(否则)我们这种门店生意怎么做得起来?”
前一天,徐建华去帮人家安装吸顶灯,两个灯,收160元。这样的维修安装生意是玄学,有时忙不过来,有时一家都没有。
但这个隐藏技能还是让徐建华稳稳地守住了店,靠这家小店的生意养活了家庭。
“我们这个地方,太多(生意)没有,很平均的,和打工一样,就是比打工自由点。”
02
公众号“三明治”发过一篇文章《四年后,我们重新书写上海五原路》。
作为曾把工作室设在五原路上的公众号来说,他们对这条路很熟悉:
“作为上海市中心一条安静的文艺小马路,它见证了最早一波初代‘网红’店铺的生与死,也孕育了文化、建筑、音乐、电影等各类型创意工作室,掀动文化潮流。”
五原路上,左手裁缝店,右手咖啡店。
五原路和旁边的乌鲁木齐路有类似的气质,既文艺时髦网红,又有充分的本土生活气息。
五原路上有水果店、洗衣店、裁缝店,还有两家几乎贴隔壁的五金店。
五原路上,这两家五金店几乎比邻而居。
五原路205号的“五金店”已经开了30多年了。是的,又是一家没有起名的五金店。
五金店老板们的随意和实用主义在取店名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老板说之前店是有名字的,叫“申佳”。前几年从五原路123号搬过来后就不取名了。
没有店名,大概是梧桐区五金店的“特色”之一。
“那边做了27年,这边4年,总共31年了。”老板是浙江人,“五原路”的上海话发音非常标准。
据他介绍,16个平方米的店面,房租万把块。
“我也可以搬掉的,但附近的客户送货就不方便了。”
这家五金店里也堆满了各种商品
这家五金店的“生存秘笈”是手头有一批公司客户,比如周围的丁香花园、东湖宾馆。
“店开得早,附近单位都来找我们采购,几十年做下来了。”
如果单靠周边居民的生意,维持起来就会比较难,毕竟居民来买的常常会是一些小东西。
在我们采访的时候,有一个阿姨过来:“这只螺丝好配伐?矮凳后面的螺丝掉了。”
街坊邻居来买东西,哪怕是一根螺丝钉,老板也认真对待。
老板找了一圈,对比了一下:“屁股没这么大,还长了点。”
这单生意没成功,老板还是热心拿着卷尺帮阿姨量了一下,告诉她螺丝的尺寸是“6mm”,阿姨准备自己去网上配一个。
“生意难做肯定难做的,外面都难做。附近都是老居民,很多都认识的,我们服务要到位。”
离开“五金店”,往前走两步,就是一家“美林五金门窗”店。
这家五金店从店名可以看出,还兼做门窗生意。
店名再次直白地说出了小店的“生存之道”。
其实这家店的主业是做门窗、玻璃,五六年前才开的五金店。
“反正总有人在家的,就顺带做五金店生意,好减轻点房租压力。”
和隔壁五金店老板所说的一样,“这里房租都不会便宜的,1万元左右”。
老板娘熊阿姨很明确地说,像他们只做散客生意的,只开五金店是不能负担房租的。
在店铺后面厨房做饭的家里人嘟哝了一句:“现在连保生活费都保不过呢,不要说房租了。”
老板娘的认知很明确:“我们这是应急店,如果东西能等的话,大家就在网上买了。”
正说着,一个居民拿着一根长长的灯管来配:“坏脱了,网上买来不及。”
一个居民来配灯管应急
03
襄阳南路咖啡馆密度之高,几乎是走几步就有一家,远超武康路。
但这不妨碍老地方面馆、重庆鸡公煲、水果店、菜店、排骨年糕、苹果花园这样市井气十足的店,夹杂在咖啡馆之间。
襄阳南路上既有不少咖啡馆,也不乏市井气息。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五金电器”店。
以襄阳南路、永康路路口为原点,点评显示附近1公里范围内有15家五金店。
这算是襄阳南路的一大特色——9年前,襄阳南路、复兴中路口的现代电子城,是电器特卖场,售卖近万种大小家电、通讯、厨卫、装潢、五金产品。
电子城关张之后的商场租铺,有一部分选择继续留守在襄阳南路上。
于是,襄阳南路上的五金店们多少带着“现代电子城”的基因,除了五金,兼售各类电器。
位于326号的“小丁五金电器”,店铺有十六七平,月租金1万多。
小丁五金电器是襄阳南路上众多五金店中的一个
店名里的小丁,其实有两个人,丁大哥和丁二哥,江西人。
店的一边属于丁大哥,他的柜台上写着“手表换电池,配剃须刀网和充电器”。
柜台里东西很杂,还有太阳镜、老花镜、手电筒、收音机、毛衣去球器。概括来说,就是小百货。
剩下的一半属于丁二哥和妻子李阿姨。
“因为店租贵嘛,自己亲戚朋友在一道做,分摊一点。”李阿姨说。
属于丁二哥的这边,除了五金配件,还有各色小家电。
五金店半边摆着各式水龙头、莲蓬头、热水器、脱排油烟机、老式灶台,还有电饭煲、电风扇等小家电。
我们好奇,究竟会有谁,会在五金店现买老式灶台。
李阿姨反问了我们一句:“你不要问我,你看附近的房子就知道了。”
“这是老居民区要的。新房子要的不是这种。”
住在附近的阿姨爷叔来配水龙头上的一个小零件
采访间隙,丁二哥骑着电瓶车回来了,这天早上,他刚去附近装了一个灶台。
之后还有一户位于东诸安浜路的老客户要上门安装,也是灶台。
丁二哥忙着去给老客户安装灶台
“(今天)第二个了,都是前几天讲好的。”电器生意也是玄学,毕竟不可能每天都有人要换灶台脱排。
“生意淡的时候,一周一个也有的。有时候一周几个。说不清楚。”丁二哥说完,又赶着去装灶台了。
04
小丁五金店朝北一个街区,还有两家五金店。其中,襄阳南路225号的老板娘,是丁大哥和丁二哥的亲妹妹。
丁小妹也是2013年从现代电子城搬过来的。15平方米不到的店面,月租金1万元。
店名原是“爱奔五金电器”,老板娘说做店招的师傅漏掉了“五金”二字。
和小丁五金店一样,丁小妹的“爱奔电器”除了五金之外,还有种类繁多的小百货。
杀虫喷雾、旧式固定电话、闹钟、雨伞、老式电饭锅、烧水壶、放大镜、台灯、耳机等等。
丁小妹的五金店里商品种类繁多
“以前我们在现代电子城里面,做得比较专一,就做五金配件什么的,没有这么杂。”
但开了门面店后,总有居民会问出新的品类。
随着实体经济越来越难做,更多的sku,才能满足附近居民的需求。店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杂。
有位阿姨跑过来问有没有窗帘夹卖,店里的小百货就是这样变多的。
丁小妹的丈夫,1996年就来上海了。最开始在西藏北路的跳蚤市场做五金材料。
算起来,今年45岁的丁小妹也在这个行业20多年了。
她见证了周围做五金的同行,越来越少。
先是电子城撤柜,“摊位全都分散掉了,人家有些不做了,有些到外地去了,有些回老家了”。
五六年前的城市整治,消失了一批没有证照、处在违章建筑中的五金店。
丁小妹马路对面,曾经也有一家五金店。“它不属于营业房,是打开的一扇窗。现在都恢复原样了。就从那一年,少掉很多店了。”
2017年至2018年,丁小妹感觉到生意走了下坡路,冲击来自互联网。
然后是疫情。
这一连串的冲击,让这个街区的五金电器店越来越少。和丁小妹隔着一个虹口年糕团的“惜缘五金”,全店正在清仓中。
旁边另一家“惜缘”五金店正在全店清仓
老板娘在电子城做了3年、襄阳南路门店做了9年之后,准备回老家了,回去照顾婆婆。
而最新的改变,来自可能的动迁。“襄阳南路要动迁。他们说永嘉路那边也有房子要动迁。”
眼看着生意越来越冷清,现在的营收只能勉强维持着自己和女儿的生活。丁小妹感到,未来是不确定的。
“我们也不知道,反正做一天算一天。”
“混得下去混,混不下去,也有可能回老家,或者干别的。”
05
我们一共采访了7家五金店。每一家都是10年 老店。
老板们来自福建、浙江、江西,他们在实体经济尚且蓬勃的年代,选择在上海以五金为生。
爱奔电器边上,另一家五金店和它只相隔一个门面。
他们的选址逻辑,不是要选烫金地段,毕竟这里的人流也不属于他们。
他们只是刚好选择了上海的某个街区。而后街区更新,业态变更,有了更为时髦的店,更为时髦的人。
那些看起来令年轻人看不懂的五金店,只是继续坚守在这里罢了。
李阿姨看着襄阳南路商店的变化:“有的开了一年不到,就又换老板了。有的投资下去都赚不到钱,就退掉了。”
但李阿姨感觉到,下一个要被换掉的可能是自己。
“都快要撤了,都维持不下去。同行都了解同行,都维持不下去了。”
- END -
写稿子:姜天涯 顾 筝/
拍照片:姜天涯 顾 筝/
编稿子:韩小妮/ 写毛笔:杨 卓/
做图片:二黑/
拿摩温:陈不好玩/
版权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请给我们留言,获取内容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