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问我母亲,一个人出生之前,和死了之后,是不是一样的。我母亲说:“在精神上应该是一样的。”当时我想,既然我并不惧怕出生之前,自然也不必惧怕死亡之后了。自此我以为我已摆脱了死亡的恐惧。
我认识你时,你父亲已故世三年。你深深悼念着他。在你父亲的忌日,我们买了鲜花和点心前去上坟。你家中只有你一个人纪念这日子。坟场在远离市区的一片高地上,草坡相连,外貌大同小异的墓碑整齐排列。你抽出小刀割除你父亲坟前的长草。因为在渔船上工作的需要,你经常把小刀佩戴在腰间。离墓碑咫尺处,从泥地里伶仃地长出一朵罂粟花。
你母亲虽然尚在人世,墓碑却已经准备好了。与你的父亲的墓碑是从同一块大石打造出来的。除了空着相框和卒期,其他字样都已镌刻齐全。举目四顾,坟场中有一小部分其实都是生者的墓碑。
你说你想起从前去过的一些坟场,墓碑各有各的样貌,从其中可感到生者对死者的追思。这些饶有人间味的坟场,坐落于离市区不远处,平常散步亦可走到,只觉死者仍活在生者中间。人们可随时探望死者的坟墓,在坟前默想,与那些逝去的人共同度过一个下午。那时你很喜欢到坟场散步。现在的许多坟场,不但墓碑趋于雷同,而且总是在一些冷清清人迹罕至的所在,把死者和生者远远地分开。其实生死何尝隔得这样远。
轻风暖日,天空是淡白的蓝色。我们坐在墓前的草地上吃着做过供品的肉包子,谈着儿时的往事。你说中学时代的国文课本有一篇《诗经·小雅》的《蓼莪》,至今仍能背诵全文,每次都深有所感。你父亲对中国文学有专才,可惜时运乖蹇,未能发挥所长。然而他从不以此自苦,常跟你说:读书人所学何事,但求心安而已。他带你到郊外的河里钓鳟鱼。钓了鱼,就在河边搭起锅灶煮鱼粥。你以后再也没尝过那么鲜美的鱼粥。
有一年中秋节,你父亲教你背诵苏轼的《水调歌头》。
你问你父亲说,月亮有阴晴圆缺,那么太阳呢?太阳是不是也有阴晴圆缺?
大概没有吧,你父亲说。
为什么月亮有阴晴圆缺太阳没有阴晴圆缺呢?你又问道。
你父亲说,月亮有阴晴圆缺,是我们亲眼看见的,而太阳嘛……也许人类对于太阳远不如对于月亮的了解吧,因为太阳太远太热了。
那时候你以为太阳和月亮是同一个,早上穿红衣裳,晚上穿白衣裳。
你父亲口述自己的生平,由你代笔,写至“得一儿,欣喜过望,日夕以弄儿为乐……”,你忍不住泫然泪落。你想到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山高海深。
“往事已成尘,功罪安足论”——这是你父亲嘱咐你镌刻在墓碑上的句子。我望着那两行字,心中不禁一阵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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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你父亲跟你说过,我们其实是追随先人的足迹而来的。当年的淘金梦至今仍在我们的血液里流动。随着十九世纪中叶淘金热的掀起,大批华人远越重洋,踏上新土地,开垦、筑路、掘矿、淘金。其后国事蜩螗,更有多少人避乱来此。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求生的信念。你父亲叫你不要忘记自己也生在乱世,要老老实实地做人。
乱世的人,愁深似海。
你虽以乱世的人自居,但你比你周围的人都安稳。我一直找寻着那一股使你安稳的力量。
但愿在现世之中,我能够安安静静——过年了,走到市中心,许多人把过去一年的日历纸撕成一片片,从窗口抛落街头。我仰望着漫天徐徐飘下来的,破碎的日历纸,许下了这样的心愿。
那年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家里响起了叩门声。我去开门。你站在门外,说:“我们到海边去。”
一路上你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我也无言地走在你身边。你好像非常不快乐的样子。海边风大,你把身上的大衣脱下,分出一半,裹在我身上。我们在二十世纪末期的大风中相拥而行。
海滩很脏,微褐的泡沫被潮水带上来,积在沙上久久不化。
“那就是海水污染。”你说。你踢了踢脚下小白蟹的尸骸:“这些生物也不能在海中生存了。”
每次你来这沙滩都感到吃惊。十多年前,当水线还没有那么高的时候,这沙滩曾经给你留下可爱的印象。然而,今日看来,连形状也有些改变了。水线增高,冲上岸来的秽物也就更多。短短十几年间,居然变得如此丑陋,实在是人为的灾害的明证。
也许有一天,这世界再也不适合人类生存。
在航空公司工作逾几十年的老臣子告诉你说,几十年前的飞机,机窗很久才换一次,不像现在,飞一两次就要换,因为空气污染,机窗受损的程度很严重。
假如人类绝种,世上将布满昆虫,你说。昆虫的繁殖率比人类超出二十倍。
你相信人类坚强的生命力,但是,现代人的所作所为都带着末日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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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可兰经》这样形容世界末日:“……太阳折叠,星辰坠落,山峦摇撼,海水沸腾……”
你看过之后说:“诗有时比事实更真。”
到唐人街途中的行车天桥上,曾经看见的那一幅绝美的城市景观,忽然又掠过脑海。这个娇媚华丽的城市是否也会像一千九百年前的庞贝古城,毁于一旦?
我想到人与最爱的事物始终还是要分离,不觉有点悲伤起来。
你叫我灾难发生时,不要惊慌,尽快逃到空旷的所在。假如时间上来不及,当选择有支柱的地方躲避,如门框底下。事后不要忘记关闭煤气管,防止火灾。将来你会给我一把扳钳子作此用途。所有的容器都要盛满水。你叫我床头的墙壁不可悬挂重物,床头附近也不可放置书架等有相当高度的家具。
“没有什么比食水更重要。”你说,“若我们两人之间的食水,只足够一人饮用,我一定会让给你,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你知道怎样寻找食水吗?有海洋的地方,总有河流,因为这世界的溪河都是从山下流下来,再流入大海的。那时候,也许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要努力求生。只要沿着海边,从这里一直向南走,总有一天会走到河流汇入海洋的地方。河流会将你带到水源的。”
你握着我的手,如此为我的生存担忧。我胸中忽然充满了一种悲壮之感。我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屹立于末日的余灰之中,安安静静,没有眼泪。
你答应我,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你都会立刻赶来;我们若失散了,你就沿着海岸到南方寻我。那时我们就在海边相遇。我也答应你,假如我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便独自驾舟,漂洋出海,到天涯海角去寻你。这就是我们之间末日的盟约。
那天我们在海边,在二十世纪末期的大风中,说着不着边际的梦话,将灾难变成美丽的神迹。或者你急于答应我一些什么。不然,为何你忘了提醒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说过之后就算了?而我总是以为,所谓盟约,原是天长地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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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我所感到的绝望与无奈,使我甚至渴望灾难的降临。天崩地裂,水沸山腾,毁灭你的渔港,你的渔船,你所爱的一切,把你交还给我。
我竟不知道,我当时所渴望毁灭的,竟然就是你。
如今,让我在心中,把你交还给大海,把你的渔船,交给我看不见的远方;让如飞的岁月,带你走遍千山万水。
来日大难,也许我和你都化成了灰。
本文选自钟晓阳《哀伤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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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想和谁在一起?
《哀伤纪》
钟晓阳 著
要是你问,为什么哀伤?哪来的哀伤?我会说,因为曾经深爱。
钟晓阳跨越二十八年写成的哀伤之书,以凝炼的文字,注解时间与爱情。《哀伤纪》分为“哀歌”和“哀伤书”两部分,作品缘起于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二十年没有多长,不够我们脱胎换骨,只够我们世故些、困顿些、幻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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