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让大唐王朝失去了往日的辉煌、繁盛,也让诗人们失去了盛唐时期的豪情壮志与浪漫情怀。到了中唐时期,随着“李杜”、“王孟”、“高岑”这些盛唐的诗坛大佬们逐渐老去、离世,整个诗坛也似乎暗淡了下来。
但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一批被后人称为“大历十才子”的诗人活跃起来。具体是哪十位才子呢?中唐著名诗人姚合在他的《极玄集》里给了权威的答案:“李端,字正己,赵郡人,大历五年进士。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
他们没有了盛唐时期那种积极进取、雄强自信的豪迈气魄,更多的是继承了王维、孟浩然的诗风,他们的作品讲究格律,追求清雅,善于含蓄委婉地表达个人感情,抒发对于乱世凄伤悲凉的感慨和漂泊他乡的寂寞凄凉感受,充满了中唐时期一种凄伤的主情调。
韩翃(hóng),就是“大历十才子”其中的一位佼佼者。他不仅文才出众,凭借一首著名的诗得到唐德宗的赏识,从而在晚年青云直上,官至中书舍人,更是以一段传奇的爱情故事,为人们所喜闻乐道。
韩翃字君平,老家是河北昌黎人,719年出生于河南南阳。少年时期的韩翃聪明好学,刻苦攻读诗书,准备走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之路。学成之后,为了开阔自己的眼界,韩翃骑上了一匹大青马,就开始游历四方,寻师访友,他写下了一首诗《少年行》记录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出游情况:
千点斓斒(lán bān)玉勒骢,青丝结尾绣缠騣(zōng)。
鸣鞭晓出章台路,叶叶春衣杨柳风。
后来,韩翃认识了一位来自山东曲阜的才子,两人相互交流作诗的心得,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在这位才子要回曲阜的时候 ,韩翃特意写诗相赠:
《送故人归鲁》
鲁客多归兴,居人怅别情。雨馀衫袖冷,风急马蹄轻。
秋草灵光殿,寒云曲阜城。知君拜亲后,少妇下机迎。
大约在753年,韩翃来到了都城长安,准备参加科举考试。那时候的科举考试除了测试考生的真才实学之外,还讲究“行卷”和“通榜”。“行卷”就是应试考生将自己认为优秀的诗文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呈送给德高望重之人,以求获得他们的颂扬、推荐,以便考生被主考官关注。最出名的行卷,恐怕就是朱庆馀与大诗人张籍的故事了,朱庆馀的一首干谒诗《闺意上张水部》使他名扬天下: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通榜”,就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们利用自己的地位,向主考官施加影响,让自己中意的考生顺利取得功名。传说,王维的状元头衔就是玉真公主通榜的结果,杜牧科举考试第五名的成绩,也是吴武陵向主考官崔郾通榜要出来的。
知道这些考试的秘密后,韩翃也迅速行动起来。他四处拜谒达官贵人、名流人物,呈上自己的诗作,展示自己的才华,希望获得他们的赏识与推荐。
他有一首诗《赠李翼》:
王孙别舍拥朱轮,不羡空名乐此身。
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
尽管史料里没有李翼的具体记载,但是从诗中可以看出,李翼应该是一位皇族宗亲,他住在豪华别墅里,享受着奢侈淫佚的生活,“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这一联是韩翃的名句,对仗工整,气象富贵,宋朝的情歌王子晏几道非常喜欢,在他的《浣溪沙·家近旗亭酒易酤》一词里就化用了这一联:“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
在长安,韩翃还认识了一位贵人,他的传奇爱情故事就是由此人而起。
画圣吴道子醉心于绘画艺术,为了将自己超凡脱俗的绘画技艺传承下去,他毫无保留地悉心教授弟子。据记载,吴道子的弟子有很多,著名的有卢棱伽、李生、张藏、韩虬、朱繇、翟琰等人。
名师出高徒,李生作为吴道子的亲传弟子,他画技高超,非常善于人物画像以及诸佛像。尽管他的润格费很高,作品却供不应求,由此李生发家致富,成了一个有钱人,家中美貌的歌女舞姬应有尽有。“书中自有颜如玉”,宋真宗说得一点不假啊,人还是要通过学习,来掌握一手高人一等的技能,才可以立足于天下。
机缘巧合,韩翃就结识了李生。那是在公元753年,韩翃三十四岁,他年轻有为、积极上进、诗名远播,李生见到这样的青年人,怎能不喜欢呢?
自然而然,两人就成为好朋友。韩翃在长安没有娶妻成家,也没有亲人故旧,就经常到李生家来蹭吃蹭喝。
有一天,韩翃又到李生家喝酒聊天,两人边喝边聊,越来越投机。为了尽兴,李生就让家里的歌女舞姬们来唱歌跳舞助兴。
歌姬中有一位柳氏,她“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她一见英俊潇洒的韩翃,居然羞涩得脸都红了。当听到李生介绍说这就是诗人韩翃时,柳氏接了一句:“我读过韩公子的诗,吴士风流甚可亲,相逢嘉赏日应新。我以为是一位老夫子写的,没想到韩公子这么年轻有为,更没想到韩公子是如此的风流可亲。”
她这一番心直口快的话,把李生和韩翃都逗笑了。没想到,柳氏又来了一句:“依我看,韩公子绝非是长久贫贱之辈。”
这句话,柳氏说的语气非常肯定,这让李生和韩翃愣了一下,韩翃看着这位既年轻美貌,又懂诗歌,谈吐还幽默大方的柳氏,不由得心生好感,一种柔情在心中升起,二人就聊了起来。
李生听懂了柳氏的话,他再一看二人,确实是郎才女貌,互有爱慕之心,就有心促成这一段姻缘。李生是个豪爽大气之人,他直截了当地对韩翃说道:“柳氏姑娘长得好看又善良,兄弟你也绝非是贫贱之辈,我看出来了,你们是天生一对,所以我决定让柳氏姑娘侍候你安寝,兄弟你同意吗?”
韩翊没想到李生这么痛快,他惊讶地站起来,客气地说道:“承蒙兄长的多方关照,我已经很满足了,还怎敢横刀夺爱呢?”
柳氏知道李生是诚心实意的,她没有客套,而是恭恭敬敬地朝李生拜了两拜,就提起衣服落落大方坐到了韩翊的旁边。
李生看到这情景,他高兴地哈哈大笑。随后,他好人做到底,慷慨解囊,拿出三十万钱,让二人安家。
有了自己温馨的小家,有了柳氏的红袖添香,韩翃的好事连连。第二年(754年),韩翃不出所料地进士及第。
柳氏深明大义,她对韩翃说道:“这么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不能不让家里人知道,你该回乡省亲啦。”
韩翃听从了柳氏的劝告,就决定自己一个人回老家昌黎省亲,让柳氏在长安等待自己回来。(我纳闷的是,既然是省亲,为何不夫妻双双把家还,带着柳氏一起回去呢?但是,故事就是如此的。)
这一等就等出事喽。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二月,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史思明率领叛军迅速攻占了东都洛阳,次年又攻陷了京城长安。叛军在长安城里烧杀抢掠,人们惶惶不可终日。
聪明的柳氏知道自己年轻貌美,独自留在家里必遭叵测。她想了个办法,自己剪掉了长发,去掉了粉装,扮作尼姑,逃进了法灵寺避难。这时候,柳氏多么盼望自己的丈夫能陪伴在身边啊!
那这时候,韩翃在哪里呢?昌黎是属于平卢节度使的辖区,平卢节度使侯希逸非常仰慕韩翊的声名,听说韩翃回乡省亲,就聘请他到自己的幕府担任了从事。当得知安禄山占领长安城的消息后,韩翃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飞到柳氏的身边。可是目前战乱不已,他公务在身,无能为力,只能暗自祈祷老天爷保佑柳氏了。
终于到了公元757年,唐肃宗李亨收复了长安。韩翃赶紧派心腹之人进京去寻找柳氏,他用丝绸做个袋子,里面装了一些金银,在袋子上韩翃亲笔写了一首诗《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当韩翃的心腹费尽周折地找到了柳氏,柳氏看到韩翃带来的金银和《章台柳》,她喜不自胜,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针对韩翊的疑问,写了一首《杨柳枝》作为答复:“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就在两人都在憧憬着夫妻团聚的时候,不测风云发生了。有一个番将名叫沙吒利,他辅助唐肃宗收复长安有功,很受唐肃宗的宠信。他听说法灵寺里有个女人长得很美,就派兵把柳氏抢了过去,作了自己的小妾。柳氏真不幸啊,竟然让韩翃说中了,“也应攀折他人手”。
过了一段时间,侯希逸因平叛有功,被加封为检校工部尚书,要入朝拜见皇帝,侯希逸知道韩翃的情况,就让他随行,准备与柳氏团聚。
到了京城之后,满心欢喜的韩翃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柳氏,他快要急疯了。
一天,韩翃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大街上寻找着,这时,一辆带帷幕的车在旁边经过,车的后面还跟着两个女仆。
车里坐着的正是柳氏,恰巧柳氏看到了韩翃,真是心有灵犀啊。碍于有同车的人,不便与韩翃交谈,柳氏就让侍女偷偷地告诉韩翃,约他第二天早晨在道政里门见面。
第二天一早,二人如约在道政里门见面了。柳氏泪如雨下,她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自己的遭遇,然后递给了韩翃一个用薄薄的绸子系着的玉盒,哭着说道:“该永别了,玉盒里装着香膏和我的头发,愿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说完,柳氏就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转头上车走了。韩翊呆呆地看着柳氏的车走远,一直到看不见,他的魂儿也跟着车走了。
回到了住地,侯希逸手下的将领们正在酒楼上吃饭。有一个英勇的虞侯名叫许俊,他和韩翃关系很铁,他一看韩翃神色颓丧,说话的带着哭腔,就拍打着韩翃的肩膀说道:“到底有什么情况,兄弟你说出来,我帮你啊。”
于是,韩翊 把情况详细地告诉了许俊,许俊这个人胆大心细,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有一计,请你给夫人写几个字,我就能把她带来。”
许俊穿戴整齐,骑上战马,带了一个骑兵, 来到了沙吒利府邸的附近。当他看着沙吒利出门很远的时候,就披开了衣服,拉着马的缰绳,急匆匆地冲进大门,边走边喊:“将军得了急病,让我来请夫人!”柳氏的侍女赶紧领着许俊进了堂屋,许俊拿出韩翊的信交给柳氏看后,就立刻挟着柳氏跨上战马,飞驰而去。
一会儿就回到了酒楼,许俊整理了一下衣襟,得意地告诉韩翃:“我幸而未辱使命。”在座的将军们对许俊是佩服不已。
柳氏是回来了,可是沙吒利是唐肃宗的宠臣,他岂能善罢甘休啊。接下来怎么办呢?许俊与韩翊商量了一下,只能请老大来解决了。
于是,他们去拜见侯希逸,告诉他发生的情况。侯希逸大吃一惊,说道:“你们的胆子真大啊,这事也敢干,不过,对我的路子,像我的兄弟,你们放心,后事我来解决。”
接着,侯希逸就向唐肃宗上奏,报告沙吒利强抢民妇的霸道情况。唐肃宗是个明白人,他哪能为了一个女人得罪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员呢?唐肃宗顺水推舟,把柳氏判还给了韩翊,为了安抚沙吒利,唐肃宗赐钱二百万。
至此,韩翃和柳氏历经磨难,破镜重圆,终于修成了正果。
后来,韩翃因为《寒食》一诗深受唐德宗的赏识,在六十岁的时候被提拔为驾部郎中、知制诰,最终官居中书舍人。而柳氏的情况就没有记载了,想必柳氏这样聪慧痴情的女子,在历经磨难之后,老天爷和韩翃会给她一个圆满、幸福的人生。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一下这两首诗,韩翃的《章台柳》固然展示了他对柳氏的相思怀恋之情但是最末一句,“也应攀折他人手”也表达了他作为男人的揣测、担忧等疑窦丛生的复杂心情。
柳氏的《杨柳枝》词意凄凉感人,展示了她对韩翃念念不忘的痴情与相思,没有一星半点对韩翃的怀疑,只是担心“纵使君来岂堪折”。
男人和女人的心理真是截然不同啊,但愿这世间的每一个好女子,都会得到一个圆满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