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世界文学史上享有盛名,与叶芝、艾略特并称为20世纪欧美三大诗人。他的代表作除了组诗《杜伊诺哀歌》和《俄耳甫斯十四行诗》,还有很多杰出的短诗,《秋日》和《豹》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两篇。
《秋日》1902年写于巴黎,当时里尔克27岁。这首诗的译本很多,不妨选择认可度最高的两个译本——冯至译本和北岛译本做一个比较赏析。笔者不懂德文,所以二者翻译的“信”度即谁更忠实于原文不太好比较(只能借助英译本稍作蠡测),本文主要就汉语的表达方面进行比较分析。
冯至和北岛都是中国的顶级诗人,作为翻译家冯至更有名。他们俩对《秋日》这首诗都推崇备至,冯至说过“《秋日》在百年的岁月里越发显得隽秀而光辉四溅”,北岛则认为“正是《秋日》这首诗,使里尔克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先来看一下两个译本。
《秋日》冯至译本
《秋日》冯至译本: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秋日》北岛译本
《秋日》北岛译本:主啊,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前半部分内容分析和翻译比较
前半部分写诗人渴盼秋天来临,果实成熟,收获甜美。全诗是以向上帝呼告的方式开始的,感情很浓烈。诗人希望上帝赶紧让炎炎夏日尽快过去,让收获的秋天降临人间,表达诗人对秋日的渴盼、对甜美收获的期待,以及对秋天的赞美。连续使用“落(置)、让、给、催(迫使)、酿(压)”一连串动词,强化了渴盼的急切心情。诗人借呼告上帝这种形式,体现造物主、人、大自然(世界)的关系。
首句冯至译“夏日曾经很盛大”与北岛译“夏天盛极一时”,二者时态的区别很明显。“曾经”意味着已经过去,而根据下文内容和表述的语气,夏天并没有过去,只是诗人希望夏天尽快过去秋日及早到来,所以“曾经”不恰当。北岛这一句翻译更准确,也更流畅。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与“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相较,显然“落在”更自然得体,“置于”有点生硬,破坏语感。“日规”和“日晷”在汉语中是同义词,二者都指日影或测日影的仪器,也借指太阳,此处当指测日影的仪器。个人认为译为“日晷”更正式标准一些。日晷不但能显示一天中的时刻,还能显示节气和月份。诗中“你的阴影”承接开头“主啊”当指上帝的影子,全句的意思是催促上帝尽快推进时间,驱夏赐秋。
“让秋风刮过田野”与“让风吹过牧场”表达的意思都是让秋天到来,但用“秋风”更好,直接明确季节,而且有点题(“秋日”)之效。但“刮”不如“吹”更有味道,更有语感。“田野”是泛指,可以指广阔的大地;“牧场”则太实,意思较狭窄,不太好泛指大地,所以“田野”更好,更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也更有视觉感。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与“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相比,感觉增加“枝头”很有必要,富有情景感,更具象。冯至用“长得丰满”试图表达生动些,但上下文都是直接写物,所以没必要拟人,这样表达反而有点别扭,不如使用“饱满”更自然简洁。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与“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比较,冯译多出“它们”一词,考虑到下句有“它们”,所以这一句省略更简洁有力。另外,“气候”不如“好天气”更恰当自然,语感也差一点。“气候”虽然也有“天气”的意思,但现在多指天气的整体情况,说“两天南方的气候”搭配也不恰当,很生硬——当然,这可能是冯至所处时代的语言习惯所致,是早期白话文风格。
“迫使它们成熟”与“催它们成熟”相比,“迫使”和“催”都是拟人格,但感觉“迫使”一词太“刚”,强制性太重,从语境来看,诗人表达的是对果实成熟的期盼,希望上帝让果实尽快成熟,“迫使”尽管能间接体现诗人渴盼的急切,但显得上帝太专制,对万物太无情,所以不如“催”更流畅更传神。
冯至译“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并单列一行,北岛译“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与上句并置一行,没有单列。“酿入”比“压进”更准确、更流畅更形象,语感也更好。把果实的甘甜“酿”成酒,有一种醇香之感,搭配也好;说成“压”成酒则有点刻意,可能北岛想突出实际动作,但语感和搭配上不太好。
至于“催它们成熟”和“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要不要分行,个人认为很必要,因为两个行为尽管有连续性,但毕竟是两次行为,况且果实成熟是上一句带来的直接效果,而酿成浓酒与南方天气没有直接关联,如果不分行会影响语意层次。
后半部分内容分析和翻译比较
后半部分由对秋的渴盼转向写人。诗人当时正客居巴黎,遭遇一段四处漂泊的生活,这几句就是里尔克当时境遇和孤独心情的折射。但诗人没有直接说自己,而是用“谁”,“谁”除了有强化感情的作用外,还把意义的指向泛化了,扩大了诗意的内涵,使之具有普适性和哲理性。
冯至
里尔克是象征主义诗人,从后半部分的内涵反观前半部分,能够清楚地感到前面所写具有象征意味,并不仅仅是写对秋天的渴盼,其深层意蕴则是渴盼秋天一样果实累累的饱满生命。正因为渴望自己能够收获一份饱满的生命,漂泊孤独的诗人才会甘于“不必建造”房子和“永远孤独”,过着读书、写信、在落叶纷飞的林荫路上徘徊这样的生活。他对孤独彻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享受孤独。
北岛
本诗中两个最有名的诗句两位译者翻译比较接近。“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冯至的翻译注意押韵,“屋、筑、独”是韵脚,韵律和谐也很自然,有典雅之美;北岛则故意打破韵律,译成“房子”“建造”,则有自由活泼之美,二者各尽其妙。为了与各自的语体风格相一致,个人认为两个译本把“这时”和“此时”对换过来更好。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一句,冯至连用三个“着”,表示进行中的状态,享受生活的意味得到突出,坦然心态跃然纸上,而且有韵律感和连贯性,一气呵成;北岛则译为“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显然是故意打破表达的整饬和形式的韵律,彰显语言的自由活泼。
但“醒来”与“醒着”的内涵有所不同,前者是说从睡到醒的过程,后者则是指一直醒的状态。英译本用的是“wake”(醒来),而不是“waking”(醒着)。感觉译为“醒来”更符合情境和常识;“醒着”刻意了点,可能冯至是为了字面连贯才这样译的。
最后两句冯至译为“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北岛的译文则是“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很明显北岛没有译出“不安”这个关键心态,英译本中有一个词“restlessly”,正是不安之意。可能北岛认为上文表现的是诗人坦然享受孤独的心态,“不安”与此有矛盾,故舍而不译。
我初读时也是这样的想法。但要知道冯至是从德文直译的,并非从英文转译,冯译本和英译本都有“不安”,大致可以推知原文是有这个词的。大概里尔克所享受的孤独也包括不安,或者说不安也是孤独的应有之意,这从后面的“落叶纷飞”的环境烘托也可以窥知。
里尔克
正是由于这种理解的差异,后面冯至用了语意较重的“游荡”,北岛则用了比较中性的“徘徊”。“游荡”准确表现诗人当时的漂泊状态,与“不安”一词意义相承,但“游荡”通常包含无目的性和空间无限定性,与“在林荫道上”及“落叶纷飞”的情境设置稍有不合。北岛用“徘徊”可能是想表现诗人在林荫树下享受“落叶纷飞”的情景,以便与前几句内涵照应,但忽略“不安”是一个疏漏,且有主观“译入”之嫌。
冯至与夫人
结尾北岛直接用“落叶纷飞”四字,前面没有加动词或介词,这和北岛自己的诗多用意象并置的朦胧诗风很相似,但这样译感觉很突兀,与前句不衔接,而且与全诗的风格也不一致。冯至前面加“当着”一词,取义应该是“在……时候”(而不是“对着”“迎着”,更不是“当作”),这在早期白话文中经常使用。英译本中用的是“when”,与冯译一致。但“当着”这个词有些拗口,不符合现代汉语习惯,所以感觉也不太好,我认为不如直译为“在落叶纷飞的时候”更流畅。
北岛
总体来说,冯至译本和北岛译本各有千秋,也都有少许瑕疵,既体现了两人对诗的理解,也折射出他们自己的表达风格。冯译有一些早期白话风和早期新诗痕迹,讲究语言形式,注重韵律,但有的地方稍显生硬;北岛的译文更活泼流畅一些,现代白话风,但最后对诗意的呈现稍有偏差。两个译本无疑都是优秀之作,是众多译本中的佼佼者,都无愧于里尔克的这首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