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腊神话中,神王宙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多情之神”,曾与多位女神或人间女子发生过风流韵事。
根据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神谱》中的记述,宙斯先后与墨提斯、忒弥斯、欧律诺墨、德墨忒尔、勒托等女子坠入爱河,后来还娶了赫拉做宠妻。在众多的恋人当中,赫拉、德墨忒尔的身份最为特殊,因为她们分别是宙斯的姐姐和妹妹,两人与宙斯的结合属于“兄妹通婚”的范畴。
从现代生物学角度来说,兄妹间近亲结婚产生遗传疾病的风险很高,是被法律所禁止的行为。但在遥远的古希腊社会,这一婚姻模式在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进而以传说的形式反映到早期神话体系之中。而根据历史学者的研究,希腊神话中宙斯与赫拉/德墨忒尔的结合,不仅有一定的现实基础,还很可能受到古埃及神话中,冥王奥西里斯与丰产女神伊西斯兄妹通婚故事的影响。
武汉大学历史教授、知名学者赵林在新书《古希腊文明的光芒》中,对古希腊神话的源流与变迁做了更加系统的阐释。在赵林教授看来,宙斯与赫拉的婚姻是古希腊吸收外来文明的冰山一角,以“谜”和“工匠”为特色的埃及文化、西亚文明中的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等,都在潜移默化中融入了古希腊神话体系之中,与此同时,伴随着战争、商业贸易等,古希腊文明内部也在悄然发生着变革,最终形成了具备优美文化形态、神族谱系分明的神话体系。
神话,是古希腊最重要的文明成果之一,也构成了整部古希腊文明史的原点,哲学、造型艺术、建筑、诗歌、戏剧,乃至竞技运动会等,都与神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影响力也一直延续至今。
01 从克里特到迈锡尼,古希腊神话的融合与变迁“希腊神话是不同文化、民族和地区的神话相互混杂、演化的结果,最初彼此独立、形态各异,后来通过种种历史机缘和持续不断的文化交往、融合活动而逐渐趋同,最后通过人为的系统文化改造过程,搭建了统一的神话谱系。”
从时间发展脉络来看,古希腊神话主要成型于公元前18世纪至8世纪的爱琴文明时期,后者又分为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两大阶段。到了希腊城邦时代,形成了两大神明体系:以宙斯为代表的奥林匹斯诸神体系、以酒神狄奥尼索斯、潘神等为主要崇拜对象的主管劳动生产的神明体系,分别在上流社会和普通劳动者中受到追捧。
纵观古希腊神话的变迁史,我们不难发现来自东方文明的影响,美国科学家乔治·萨顿有过一个十分形象的说法,将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喻为希腊的天才的“父亲和母亲”。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也曾断言:“几乎所有神的名字都是从古埃及传入希腊的。”
在尼罗河、两河流域,埃及文明和西亚文明的诞生,均远远早于希腊文明。由于它们与希腊都地处环地中海区域,伴随着商业贸易、战争、人员迁徙,不可避免带来文明之间的交流与渗透,于是,希腊的语言文字、宗教信仰乃至文学艺术,都或多或少沾染上了东方色彩。
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天地最初是一片混沌,继而由大地女神盖亚生出了天空、山脉与深海。有学者认为,这一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其原型很可能来自早其2000余年的古巴比伦史诗《埃驽玛·埃立什》。至于《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对“英雄”题材的着重描绘,则有美索不达米亚史诗《吉尔伽美什》的影子。克里特神话中的“埃及色彩”尤为浓郁,半人半兽的米诺陶诺斯怪牛、以制作迷宫等见长的“手艺人”代达罗斯,与埃及文明中凸出神秘主义、关注工匠技艺等特征一脉相承。
到了迈锡尼文明时期,希腊神话开始呈现出新的特征。
一方面,随着北方阿卡亚人的入侵,战争打破了人们原本平静的生产生活,对奥林匹斯诸男神和英雄人物的崇拜占据主流,如宙斯、波塞冬、阿波罗、赫拉克勒斯等,他们大都孔武有力、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勋。另一方面,神明的形象发生了很大变化,在克里特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怪物”形象居多,而在迈锡尼神话中,“神人同形”“神人同性”成为诸神的两大特点,他们拥有与凡人一样的外貌和性情,甚至都要受到“命运”的约束。
02 当神话照进现实:古希腊的战争、生活与命运神话,就其本质而言,是古老文明中的人们对自然现象、社会现象的浪漫化阐释,其中有不少虚构与扭曲的成分,但透过神话,我们可以窥见人们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生活形态。古希腊神话亦不例外,诸神的地位、相互关系及其喜怒哀愁中,都间接折射出希腊人真实生活的碎片。
在迈锡尼神话中,宙斯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打败了泰坦诸神,成为奥林匹斯山的新一代统治者,这次看似寻常的“神王更迭”,实则是北方阿卡亚人征服南方克里特人的隐喻。战胜一方的阿卡亚人对英雄们的功绩大加赞颂,催生出赫拉克勒斯、阿喀琉斯、忒修斯等英雄人物的故事。这一时期在荷马、赫西俄德等诗人的笔下,也被称为“英雄时代”。
鸿蒙初辟、诸神争斗、英雄传说固然是古希腊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并非全部,其中还隐藏着许多生动有趣的细节,其中包含着古希腊人对待爱情、生死、美等问题的态度。
《荷马史诗》中,英雄赫克托耳在对决中,死于阿喀琉斯之手。赫克托耳的葬礼也颇具希腊特色。
“坟墓堆好以后,他们就回到城里,集合起来,在宙斯养育的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宫殿里吃一顿丰盛筵席。他们是这样为驯马的赫克托耳举行葬礼的”。
人们会为失去一位英雄而哀伤,但不会长期沉溺于这种情感中无法自拔,而是在悼念之后迅速回归日常生活,显示出他们对待死亡的洒脱姿态和现实主义取向。
古希腊人对“美”的追求也有目共睹,赫拉、密涅瓦和阿芙洛狄忒会为了争夺“最美”的头衔,争相贿赂牧羊人帕里斯。绝色美人海伦成为一场旷日持久战争的导火索,而在特洛伊战败后,海伦回到家乡,原本对她满腹怨怼的丈夫一看到她的容颜,所有的愤怒、不满全都被抛诸九霄云外。
古希腊神话中涉及的主题众多,但“命运”二字是所有人物都逃不开的魔咒。就连奥林匹斯的几代神王都为“预言”所困,不惜做出吞噬亲生子女、与父亲反目成仇的举动。后来希腊神话中还衍生出了三位命运女神的形象,她们分别负责纺线、丈量长短以及挥动剪刀,人的命运在冥冥中被注定。正如赵林教授所言:“命运女神的威胁,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英雄和诸神的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神明英雄,无一不受到命运的摆布。
在命运旋涡中挣扎的古希腊诸神和英雄,不仅衍生出无数动人的故事传说,还成为整部古希腊文明史发展脉络的重要线索之一,在建筑、艺术、哲学等领域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人类与诸神、神话与文明之间实现全方位的交融。法国艺术史家丹纳说:
“最隆重的节日会上演歌剧,悲剧、喜剧、舞蹈、体育表演都是敬神的一部分。他们从来不想为了敬神的需要苦修,战战兢兢地祈祷、伏在地上忏悔罪过;他们只想与神同乐,给神看最美的裸体、为了神而装点城邦、用艺术和诗歌创造辉煌的作品,使人能暂时脱胎换骨,与神灵并肩。”
对于古希腊人而言,多神崇拜首先意味着丰富多样的祭祀仪式。
为了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田间地头的农民载歌载舞,是对丰产女神德墨忒尔的祭仪。在森林里,伴随着笛音琴声,狂欢的人们在酒精的作用下手舞足蹈,酒神崇拜带来的欢愉不言自明。在古希腊的三大公共建筑类型中,神庙、竞技场的出现,也在很大程度上与神明有关。
著名的帕特农神庙作为一组建筑群,是献给宙斯、阿波罗、雅典娜等多位神奇的庙宇,神庙之中也少不了造型优美、线条流畅的雕像。古老的奥林匹亚运动会在诞生之初,是为了向宙斯表达来自人间的崇敬,竞技场上的运动项目从最初的赛跑,逐渐增加了古典五项竞技、拳击、角斗等,连哲学家柏拉图都热衷参与其间。
为了充分表达对神祇的赞美,人们在建造神庙、举办竞技比赛之余,还会以诗歌的形式抒发情感,这成为古希腊抒情诗、戏剧和哲学等的源头。
女诗人萨福的《给所爱》,就借由神话中黎明女神厄俄斯与凡人提托诺斯的爱情故事,表达出浪漫爱情难敌时间流逝的深深慨叹。古希腊伟大剧作家们所写就的剧本,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奥狄浦斯王》《美狄亚》等,“命运悲剧”这一主题反复出现,与希腊神话中对“命运”的强调一脉相承。
根据哲学家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的说法,古希腊悲剧就产生于对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两位神明的崇拜,他们分别象征着梦与醉、理性与癫狂、秩序与放纵,正是这一矛盾冲突孕育出了完美的古希腊文明。
哲学作为一门思考世界本源等终极问题的学科,在古希腊民主、自由的氛围中,从悲剧中提炼升华而来。从前苏格拉底时代的米利都学派、以弗所学派,到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哲学大人物的出现,希腊哲学逐渐臻于巅峰。
伴随着蛮族入侵、城邦制度走向解体,人们的生活不复昔日的平和富足,思想上呈现出了颓败之势,在伊壁鸠鲁的花园中短暂逃离现实,或者抱持怀疑一切的态度,一度瑰丽壮阔的希腊文明也随之走进暮色苍茫的黄昏。
写在最后:哲学家黑格尔说:“整个希腊文化是由两个理想青年开创和结束的——开始于“诗歌之理想青年”阿喀琉斯,结束于“现实之理想青年”亚历山大。”
从神话传说中的神祇英雄,到终结城邦文明的亚历山大大帝,古希腊文明经过了数千年的文明历程,其中不乏战争的刀光剑影、血腥残酷,但在黑暗时代结束之后,总能迎来新一波的重生,甚至焕发出更加迷人的魅力。
希腊神话体系形成于这样的过程,光辉夺目的希腊造型艺术、哲学诗歌与宗教信仰也诞生其中,成为古希腊人留给后世的一笔宝贵精神财富。
在其后数千年的时间里,古希腊依然发挥着其无可替代的影响力。古罗马在地理疆域上不断扩张,在文明上却被古希腊人彻底征服。14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一众天才艺术家则打着恢复古希腊时期繁荣景象的旗号。古往今来的西方艺术家们在创作油画、雕塑作品时,希腊神话故事是他们永恒的灵感来源。
或许,这也恰恰印证了英国诗人雪莱的那句名言: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文学、宗教和艺术之根都在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