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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晓申,笔名:一一。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本文原题《被冰雪覆盖的深情——薛宝钗深情片段拾零》。
作者
一一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多被看作是叛逆、性灵、追求自由爱情的代表,是一个为还泪而生、以爱为生命的痴情形象;而薛宝钗则通常被认为是冷静的、甚至是世故和“无情”的,这跟作者令其姓氏跟“雪”字近音、令其吃“冷香丸”,以及小说三十二回写了她在金钏跳井后若无其事地宽慰王夫人、六十七回写了她听到柳湘莲出家后淡然置之等情节有关。宝钗掣出的牡丹花签上选题的诗句为“任是无情也动人”,也容易给读者留下宝钗“无情”的印象。
实际上,《红楼梦》在故事情节中也描写了宝钗多情深情的一面,只是此类情节不多,且作者只点到为止,属于“暗写”之笔。
宝玉挨打后,小说两处都明显写到宝钗和宝玉二人的亲密关系,以及宝钗对宝玉流露的内心深情。另据脂批“袭为钗副”的点评可知,小说中袭人的言行皆可看作与宝钗有关联的意指和隐喻。
第三十四回写宝玉挨打被贾母王夫人初步“抢救”后抬回怡红院,袭人作为首席贴身丫鬟,在服侍受伤的宝玉过程中,自然免不了亲密接触: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中衣”意思有二,一指古时穿在祭服、朝服内的里衣(《礼记·郊特牲》“绣黼丹朱中衣”,孔颖达疏:“中衣,谓以素为冕服之里衣”);第二个意思,指贴身内衣。汉代繁钦《定情》诗“何以结秋悲,白绢双中衣”即为此意;清代俞樾著《茶香室三钞·浣中衣不敢悬空处》写到洗晾内衣的规矩:“每浣中衣,不敢悬之空处”。《红楼梦》写到的“中衣”,如三十四回上面这段“将中衣褪下”、第六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梦遗后“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均为“贴身内衣”之意。
袭人两次给宝玉换中衣,都不是普通快速地换衣服,而都迁延了很长时间,第六回换过中衣后,两人“初试云雨情”:
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第三十四回换过中衣后袭人替宝玉敷药治疗棒疮。特效药是宝钗特地亲自送来的: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宝钗不仅亲自赶来送药给宝玉治伤,且少见地表现出温柔多情,说自己看着宝玉挨打“心里也疼”,但“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发觉自己失态“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宝玉从宝钗欲言又止、低头抚弄衣带看出她难以形容的“娇羞怯怯”,感受到她“大有深意”的柔情蜜意,因而“心中大畅”。
作者通过送药的情节刻画了宝钗多情的一面;同时也曲笔写了她与宝玉的亲密关系:因袭人为宝玉褪下中衣“看伤”,所以宝钗到时宝玉连贴身内衣都没来得及穿,只临时盖了一床纱被跟她见面。这是宝钗与宝玉亲密关系的一种暗示,否则以宝钗的博学知礼、细心周到,怎会不知宝玉刚被打成重伤,肯定行动坐卧都很不便,应回避些才是。宝钗忘记了男女大防,直接把药送到卧伏在床的宝玉身边,并不觉失口说自己看着“心里也疼”,都是她心系宝玉而不自觉流露出的深情。
第三十六回写到宝玉伤好后不久的一个中午,宝钗坐在他的床沿绣鸳鸯戏水图案的贴身肚兜儿,也刻画了宝钗深情痴情的形象及她与宝玉的亲密关系: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紥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一个已过及笄之年的女子(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宝钗已过15岁生日)坐在一个熟睡年轻男子的床沿做针线,是典型的情侣或夫妻才有的家常画面,如果这个女子非常投入地一边照顾男子午睡一边为他缝制贴身穿的内衣,那么两人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这女子应该是深爱这男子的,否则她不可能有如此亲密的举动。这种行为和感情显然违反礼教规范,在王府侯门千金小姐的日常生活中很难有机会如此行事,因此,《红楼梦》不仅让故事发生在太虚幻境般的大观园,而且设法在让宝钗坐下之前做了很多铺垫——丫鬟袭人先刺绣久坐、后来颈酸硬要离开、宝钗爱好女红、刺绣半成品鲜亮可爱、宝钗只顾看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等,最后才使宝钗比较自然不太唐突地“无意碰巧”坐在宝玉正在睡觉的床边,一边照看他午睡,一边“无意中”为他做肚兜儿。
尽管作者把宝钗的行为写得自然合理不生硬,尽管这段故事结尾是让宝钗无意中听到梦中的宝玉不认可“金玉良缘”而坚守“木石姻缘”,不过这段内容仍然能表现出宝钗是个深情的女子。若非深情,若非深爱宝玉,以宝钗的冷静周到、熟知礼仪、懂得避嫌,怎会在午睡时间走进一个年轻男子的卧室、坐在他“随便睡着”的床上帮他做贴身内衣、并刺绣寓意明显的鸳鸯戏水图案呢?这皆是为表现宝钗内心深情一时忘机忘情吧。
《红楼梦》写黛玉“情情”不惜浓墨重彩;而写宝钗深情,则惜墨如金,甚至隐于诗词中、游离于主要故事情节之外,尽量“不犯”黛玉,宝钗所作的《忆菊》诗即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第三十八回这首诗一改蘅芜君温柔敦厚含蓄的诗风,与其平时所作“珍重芳姿昼掩门”等雍容矜持之语不同,满纸悲情酸楚。诗为心之声,《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所讲的诗与情志的关系符合所有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的创作规律。这说明,若无多情又感伤至极的心语,就不可能写出多情深情的诗句。换句话说,宝钗既然写出《忆菊》这样伤感的断肠诗,说明她的内心世界是有着深情和感伤的。
脂砚斋也不否认宝钗的深情。第八回为宝钗“正传”,蒙府本回前批云“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甲戌本回前批曰“莫道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两个本子的回前批都点明,宝钗也应是幻情浓、多嗔、爱妒、有风情之人。甲戌本第七回宝钗跟周瑞家的说癞头和尚给了一个“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服冷香丸的药引,脂批云:“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 脂批并非在全书处处十分肯定,不肯定处常用“盖云”等语。而此处夹批却十分肯定说自己“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即便是游戏笔墨,也是明确宣称宝钗与“放春山”、“灌愁海”相关。而“放春山”和“灌愁海”是“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子之家(第五回),也是绛珠草修成女体入世偿还情债之前的居所(第一回),都暗指人物具有深情痴情的特征。脂批说宝钗服用冷香丸的药引子乃从放春山采来、用灌愁海水和成,显然也暗指宝钗具有深情痴情的特征。
在主要故事情节中,《红楼梦》在将宝钗塑造成严守礼法的淑女闺秀形象,也因此给人留下“冷美人”的印象。但是,我们也无法忽略《红楼梦》在一些情节中表现的宝钗多情深情的一面,脂批对此也是颇为理解和认同的。“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既然红楼十二钗均被作者称作“一干风流孽鬼”、均来自太虚幻境的孽海情天宫,那么宝钗跟黛玉等在本质上并无二致吧,宝钗内心的炽热与深情只是被冰雪覆盖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