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与乌镇相关的故事,仿佛都应该是从乌篷船上开始的。西栅也不例外。
东栅和西栅都是乌镇的亲生儿子。乌镇的爸爸叫桐乡。桐乡的爷爷叫浙江。这样说话听起来的确是有点费劲,但是,在抵达西栅之前,你必须首先站在历史和地理的角度,理顺这一层层复杂的伦理关系,否则,你根本就无法说清西栅的好或者不好。
说乌镇是一块臭豆腐,你会认同吗?肯定不会。说它是一块青砖呢?或许你勉强还可以接受。但对于乌镇而言,在油锅里醒着的臭豆腐和枕水而眠的青砖,同样具有鲜明的历史感和风俗感。你不妨试一试,在一块尖角的青砖上扣一块弧形的黑瓦,然后再看一看:青砖和黑瓦拼成的形状,是不是很接近一条乌篷船的雏形啊?其实,我正是这么想的——如此简单抽象的一个符号,该不会就是乌镇的原型吧?我还在想,如果青砖和黑瓦的关系变得再繁复一些,变得再生动一些,再艺术一些,甚至再恢弘一些,那它就真的应该是乌镇,真的就应该是东栅和西栅的样子了。
东栅和西栅曾经离得很近,但现在又似乎被那些新建筑物隔得有点远了。尤其是成为风景名胜之后,东栅和西栅都有了真正的栅栏,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精致古典的独立王国,封闭自满,富甲一方。东栅和西栅都拥有雌性的经脉和雄性的骨骼。纤细悠长的西市河水伴着婀娜的杨柳起舞弄影,它们组合在一起,怎么瞅着都让人觉得简直就是一群小女人的化身,很苗条,很江南。风吹在树上,柳丝摇曳的声响比橹声更婀娜,一路听下去,耳边尽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跌宕。乌青色的瓦舍始终临水而立,像男人欣赏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一样,欣赏着水波里荡漾的天空,欣赏着小树和花草的娇气。
此刻,请允许我暂时先把东栅放在一边,让我只说说西栅。
先从桥开始说起。在西栅,形形色色的桥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旧时的风流才子和光棍汉,——譬如,那些潇洒倜傥的石拱桥,他们总是打着背手静候于最显赫的位置,偶尔用鼻音哼出一两声“东风无力”,或是用口哨吹出几句“小楼昨夜”什么的,全世界暧昧的目光便齐刷刷地粘住了他们的额头。而那些简约的石板搭成的平桥,多像是一些落单的光棍汉啊,无论客舍是否青青柳色是否新,他们都只能俯首贴耳,老老实实地为往来的客官充当垫背。臭豆腐的叫卖声熏得他们只流口水,往往是在这样的时刻,光棍汉胸前的肱二头肌便开始鼓起了市井般的躁动。
十几年来,西栅的父亲乌镇声名远扬,祖父桐乡却始终是默默无闻地躬耕着自己的那一方版图。从苏杭通往乌镇的公路远比水路更直接,一个小时的车程,常常使得动作迟缓的乌篷船感觉很没面子。不过,这并不影响所有美丽故事在民间的传播速度,并不影响任何一叶轻舟夜泊桥头时的心境。
仅凭手中握着的东栅和西栅这两张王牌,乌镇已被认定为江南古镇的杰出代表。我甚至觉得,西栅本身就是一个谜。在这里,我无法猜想出第一条乌篷船,是怎样被古老的码头勾走了魂魄,乌篷船的主人,又是怎样将第一栋房子筑在了水边。随后,那么多乌篷船队又是如何闻风而动,齐聚于此。那么多那么多粉墙黛瓦的房屋又是如何一呼百应地顺着西市河的曲线集结成市镇。没有规划设计部门的统一号令,我无法猜想出这一切究竟是出自谁的策划,谁的计谋,谁的召唤,谁的成全。
关于西栅的来历,我不想从史书典籍上去寻找说法依据。我宁愿相信,包括西栅在内的所有江南古镇的先民们,他们都是来自天堂的移民,他们梦幻般的软着陆,一定与天堂的某一次拆迁行动有关。我宁愿相信,古镇里的芸芸众生,他们散落在人间的身份一定是伪造的,他们压在水线上的居所,完整地保存了天庭的格局,富庶而又优雅地贯穿于今古,让曾经贫穷凌乱的世相不能自圆其说。况且千百年来,历经了无数次的天灾与人祸,即使是在历次战争的硝烟中,即使是在长三角鼎沸的经济开发声浪中,古镇的轮廓也没有受到任何致命的伤损。由此可见,古镇的命运一定是在暗中得到了上天的庇佑。由此可见,当人心与天意达成某种谅解与默契的时候,伟大的自然便和渺小的人类结成了神奇的利益共同体,水木清华的城郭便赢得了空前的生存智慧。
我只说西栅。在西栅,纵横交错的长街短巷,已经将水路和陆路全部握在了自己的掌心,已经将手工业、制造业、食品加工业、商贸物流业统统揽进了自己的怀抱,让天堂气象与人间风情一唱一和,让宽幅的、长卷的、加厚的诗画江南,现身于典雅庄重、妖娆妩媚的精装选本中,随时都可以在游人的眉目间闪烁其词。
我差不多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西栅的每一座古桥上逗留。我在通济桥上发呆,在仁济桥上发愣,在南塘桥上发痴,在定升桥、咸宁桥、雨读桥和如意桥上放下智慧与身段,谦卑得像个傻子。因为,我读不懂每一孔桥洞的眼神,猜不透那浸泡在吴侬软语中的谜底,所以,我只能以敬畏的目光凝视它们,欣赏它们,聆听它们的锦心绣口里吐出的每一声仄仄与平平。
我沿着西市河柔滑的水流,喧宾夺主,试图用自己的倒影盖住古老房屋的倒影。天色灰青,水色恬淡,阁楼粉黛,树影鲜浓。我想与水合谋,做一番捕风捉影的游戏,而轻舟和乌篷船不时闪过,波纹泛起,人影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现实的意象便再一次搅乱了游戏的幻觉。我一惊一乍,来回走过草本染坊,走过昭明书院、乌镇老邮局,走过白莲塔寺,最后,我决定在一个名叫北湿地的景点上停下来。因为,那里有水香、莲香和草香的诱惑,有荸荠在水田中摆出的绿色方阵,有柚子和枣树夹道迎客,还有一大片矮杆向日葵,它们声势隆重,场面热烈,千万只金色的花轮正扭着脖子在夕阳下旋转,它们让人感觉到,如果你不迅速朝它们扑过去,它们仿佛很快就会朝你扑过来。
为了争取主动,我很知趣地就扑向了这些矮杆向日葵,扑向了这一片令古镇蓬荜生辉的田野。在我心怀敬仰地对一座幸存的水乡小镇刮目相看的同时,同时忽然也意识到,我必须抢在最后一缕阳光从矮杆向日葵身上滑倒之前,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心情交给花朵来处置。我越来越相信每一朵向日葵都是辉煌的孪生兄弟,何况在一座古镇的背后,有这么多光彩夺目的兄弟在为它站岗。当然,我也越来越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的足迹、影像和来历,很可能也会成为西栅野史中的一个悬案,唯有做梦的青石板和活着的花木可以考证我的光临。如果是这样,那么,今天,每一个在古镇风景中流连过的人,明天都有可能会成为一段佳话,成为一段隔世的传闻。因为,西栅处处都有解不开的风情,猜不透的谜,在瓦沟里,窗格里,门缝里,桥洞里,船舱里。
谜如西栅。而谜底如我,如你,如长路上自由往返的时光。
何蔚,中年油腻男。1984年开始在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诗选刊》《散文选刊》《散文年鉴》《读者》《名家散文》等数百种报刊和选本转载。《草原屋顶》《感动是一种养分》等多篇散文曾被中学语文自读课本和高考、中考试卷与教材选用。著有散文集《时光的脸》和《河流穿什么鞋子》等。曾获首届红豆文学奖、徐霞客散文奖等。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