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顺韦拍摄的比赛场面
红星新闻记者丨王语琤 杜玉全
责编 任志江 编辑丨彭疆
深夜，贵州台江县台盘村的露天篮球场还在沸腾。观众组成四面人墙，从赛场周围向夜空延伸。每当有进球，观众席就会发出“呜—呜—呜”的欢呼声。
这种欢呼声，摄影师姚顺韦很熟悉。他知道，举办传统的斗牛比赛时，当地人也会“呜—呜—呜”地为角力的水牛助威。从白天到夜晚，再到晨曦微露，他在赛场边奔走，找到合适的角度，就停住脚步，稳住重心，耐心地等待赛场或观众席上出现精彩的一幕。每次，他都会坐到腿麻了再挪位置。因为一旦离开，就再也没有机会挤回原位。
姚顺韦拍摄的一段视频发布后，迅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推特上，有人转发姚顺韦的视频，很快又被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转发、称赞。有网友觉得，这热烈的场面足以同举世闻名的NBA相媲美，就把这些在中国乡村举办的篮球比赛称作“村BA”。
在当地，乡村篮球赛已经火爆多年。而这次，一场地方性的盛会“火出了圈”。在相关人士看来，“村BA”的走红既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而姚顺韦拍摄、剪辑的这段4分15秒的视频，正是让乡村篮球赛打破地域限制，把“村BA”推向世界的引爆点。
拍火“村BA”的摄影师
今年7月，贵州台江县台盘村的“六月六”篮球赛在摄影师姚顺韦的镜头里，呈现出令人震撼的盛大场面。一段4分15秒的视频里，观众组成四面人墙，从赛场周围向夜空延伸。场上激烈的对抗扣人心弦，场边热烈的欢呼声极富感染力。
↑摄影师姚顺韦
这不是姚顺韦第一次拍火贵州的体育赛事。6月29日，姚顺韦拍摄的贵州台江施洞独木龙舟赛视频，就曾获得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的推特转发和点赞。在台盘村“村BA”视频发布后第二天，赵立坚第二次在推特上转发了姚顺韦的视频。截至发稿前，姚顺韦的抖音个人账号上，这条视频已获得了9.2万次点赞。
红星新闻记者见到姚顺韦时，他刚结束了当天的拍摄工作，乘着夜色从安顺赶回贵阳的家。虽然忙碌了一天，但他脸上没有倦色，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1992年出生的姚顺韦，今年刚满30岁。大学期间，上了摄影课后，他对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毕业，姚顺韦就投身于摄影事业。姚顺韦老家在贵州惠水。大约在2020年，他第一次前往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帮当地人做了一场直播带货。趁着拍摄间隙，他和同事们在附近的村庄里逛了一圈，立刻被那里的民俗、风景深深吸引。
“我们开车走了两个小时，周围全是纯净的山和水，可以看到五彩斑斓的鱼，像手指那么长，在水中畅游，美极了。”姚顺韦回忆时，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此后，他只要有空，都会到那一带去转转。仅今年，就已经去了五六次。
姚顺韦了解到，那里是“百节之乡”，除了农忙，几乎都在过节。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原始的、自然的生活方式。例如，在一些村寨里，父母每年都会为女儿的衣服上增添上几件银饰。经过多年的积累和打造，衣服成了华丽的盛装，女孩就穿着日积月累而成的华服，参加盛装游行。男孩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吹芦笙。盛装游行期间，男孩们就用芦笙为女孩们伴奏。
他还发现，在黔东南地区，水牛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这里的人酷爱看斗牛，看到水牛就会欢呼。篮球比赛时，观众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就是观看斗牛时为牛喝彩助威的声音。
有一次，姚顺韦加班到深夜两三点，他惊讶地发现，球场上竟然还在举行篮球比赛，观众席上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都有。当时，他就决定，一定要去拍摄那里的篮球决赛。
“六月六”篮球赛决赛那天，姚顺韦来到台盘村。他和现场的观众一起，从白天守候到深夜，又在热烈的氛围中迎接晨曦的到来，好几次都情不自禁地和观众们一起发出“呜—呜—呜”的欢呼声。他看到，有人困得睡着了，也舍不得走，不禁怀疑他们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和身边的人一起欢呼。
拍摄那段视频时，姚顺韦没有带助手。他独自一人，带着一架无人机满场跑，完成了所有角度的拍摄。
↑姚顺韦用无人机俯瞰赛场
姚顺韦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拍摄前，他已大致构思出了拍摄的内容：座无虚席的看台、热情的欢呼、篮球对抗的激烈，想好如何通过构图描绘现场的盛况。但他觉得，预想中的效果，自己只拍出了3成，“观众的热情没拍出来，对抗的激烈程度没拍出来。”
主要原因是人太多了。找到位置挤到场边坐下，连挪动一下脚都困难，几乎要被挤到赛场上。他耐心地等待，抓拍精彩的瞬间。拍完半场，腿已经麻得受不了。站起来拍摄一会儿，又担心挡住后面的人，于是立刻走开。一旦离开，原先的位置就再也回不去了。另一方面，是当时手边的器材不足。有一瞬间，他发现观众席上有一个女生在进球后手舞足蹈地欢呼，想捕捉她兴奋的样子，但苦于缺乏长焦镜头，没能拍出特写。
姚顺韦表示，这次的视频能呈现出有冲击力的视觉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些阶梯式的观众席。每一级阶梯都很高，正好能拉出层次感。“我一看就知道怎么拍了。”姚顺韦说。
姚顺韦家人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从小学开始，就是个篮球迷。长大后，只要有空，就会打篮球、看NBA。“这次拍摄‘村BA’没有特意参考NBA的拍摄手法，但潜移默化中可能也受了一些影响。”姚顺韦说，“只有懂篮球才能拍好篮球赛。”
剪辑方面，姚顺韦觉得有些仓促，但也不乏一些小构思，遵循了基本的叙述逻辑。例如，他把最精彩的部分——欢呼的人潮，放在视频的最前面，紧接着是一个扣篮，展现篮球赛的精彩。这样做，可以让人们刷到这条视频时，愿意多停留几秒钟，产生想要把视频继续看下去的冲动。
引人入胜的开头过后，音乐渐起，交待比赛时间：“从白天到黑夜。”剪辑顺序，基本上遵循了比赛时间的先后顺序。扣篮、对抗等精彩部分，有独特的美感，通过慢动作或回放来表现，与专业体育比赛转播类似，突出抓拍到的“兴奋点”。最后，通过散场的画面，为视频画上句号。
背景音乐的选择方面，他表示，“主要考虑听起来的感觉对不对，不会一味地只追求歌曲的热度。”以这段出圈的球赛视频背景音乐为例，他主要是觉得这支歌曲情绪有起伏，又不乏令人振奋的激情，与篮球赛的情景相适应，因此才选择它作为背景音乐。
姚顺韦表示，他没有特意为适应抖音短视频平台的特性，缩短视频的长度。“素材正好剪了4分多钟的视频，我就剪了4分多钟的视频。原以为平台不会推，没想到还是推了，可能主要是内容到位了。”
视频发布后，有一名网友联系他，表示希望能把他拍摄的视频转发到推特上，向世界展现中国之美，打破西方媒体的刻板印象。姚顺韦表示同意。姚顺韦的视频上了推特，赵立坚很快就转发、称赞。“一下子，那条推文的截图就开始全网疯传。”姚顺韦回忆说。
“村BA”爆火后，姚顺韦有些担心，朴实的乡村篮球赛会在商业的渗透下，破坏原本的意义。他注意到，有来自其他地方的网红，站在台盘村的赛场上，说这里是他的家乡，同时开始打广告、带货。另一些地方，乡村的露天球场被修成了篮球馆，入场需要收费，球赛似乎也没有那么精彩了。
姚顺韦也感受到了短视频平台的巨大能量。专门拍摄一条宣传片，可能要花一大笔费用聘请专门人员，收获的效果可能也不尽人意。“我只需要一个人、一架无人机、一个相机，就把乡村篮球赛宣传出去了，在很大程度上节约了成本。”
谈及为何能让视频呈现出如此理想的效果，姚顺韦表示，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热爱篮球，另一方面，是因为热爱摄影。篮球和摄影方面的技术都有，知道如何抓拍，也知道如何通过构图来表达，而不是把它当作一个简单的任务来应付。“第一就是爱好，第二也是爱好。带着爱去拍，才能呈现不一样的效果。”姚顺韦说。
乡村篮球赛的诞生
台盘村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台江县。走进台盘村，沿着左侧的公路再往村里走两三分钟，就能看到这个著名的篮球场。球场位于台盘村村民委员会的正前方，最高的看台有21级。红星新闻记者从看台的一侧到另一侧，共走了58步。
赛场旁有数家餐馆和小卖部，赛场附近的空地上晒着大片金黄的玉米粒。若不是一道写着“中国‘村BA’圣地”的白色围墙、天蓝色的看台、慕名前来拍照“打卡”的游客，乍看之下，这里与普通的露天篮球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台盘村网红篮球场
但这里的村民都知道，这个球场是多么“与众不同”。驻村干部张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由于看台上没有安装板凳，观众都是见缝插针、紧挨着坐。“观众席”也远不止这些蓝色的台阶。打比赛时，村委会门前的走廊上、赛场边的屋顶上、山坡上、玉米地里，都站满了人。一些村民还在赛场边的挡土坝上插了一些小木棍。借着木棍的支撑，他们可以在这个有50余度的斜坡上坐稳。一场球赛的现场观众，有可能达到上万人。
↑挡土墙上插着不少木棍
奔赴现场的观众，远不止有台盘村的村民。周边村镇，以及其他省的篮球爱好者，都会慕名前来观看。甚至有近80岁的老人，自带干粮，步行7公里，来到台盘村看比赛。
台盘村的篮球赛不设门票，观众自由选座。“比赛一般是傍晚开始。但如果想占个好位置，至少得中午就来，下午一两点都嫌晚了。”回忆起比赛时的盛况，一位村民意犹未尽地对红星新闻记者说。
由于坐席难得，许多观众一旦坐下就舍不得离开。从最高的看台往上走8级台阶，有一片宽敞的空地。卖烧烤等小吃的小摊车，就在平台上推来推去，这让守在原位的观众们得以就近填饱肚子，也让小贩们的生意格外好做。
台盘村党支部书记张寿双见证了这个球场诞生的过程。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曾经，村民们都在村里的老球场上打球。老球场地面凹凸不平，两道白色的弧线就是3分线。篮球架由于年久受潮，摇摇欲坠，出于安全考虑，已被拆下。如今，球架原先的地方只剩两截木桩，破旧的篮板放在球场边。球场上晒满了玉米。
↑台盘村的老球场
显然，这个球场的容纳量远不及新球场。但张寿双记得，以往举办篮球赛时，这里也非常热闹，场边的坡坡坎坎都围满了人。在张寿双的印象中，前来观战的球迷也有上千人，站在苹果树和梨树下，为运动员们呐喊助威。不过，小小的球场，对于承载人们的热情，已经显得越来越吃力。
2016年，在村干部协调下，在与旧球场只隔着一条马路和一排民房的“小土凹”里，因地制宜地修建起一个新球场。2018年，又完善了场边的看台和护栏。球场的修建，既有政府支持，也有村民集资。几个篮球架，就是文旅局支持购买的。为了让球赛更有氛围，还在篮球架上安装了电子计分器。如果场上出现“绝杀”，计分器上跳动的分数比需要用手翻的记分牌更能点燃气氛。
谈起蓝色的看台，张寿双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设计建造这个球场时，他还没做村支书。那时的村干部为了避免视觉上的单调，提出给看台刷上颜色，就上色方案征集村民们的意见。备选的方案，有红色、橙色、蓝色、绿色、黄色……张寿双赞成选择蓝色。蓝色，既能衬托赛场上的激情，又与贵州的蓝天白云相映衬。“夏天天气热，刷成天蓝色，感觉就像在大海里打球一样。”张寿双说。
台江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副局长潘建华，对篮球场下一步的完善措施已有不少的想法。他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想要打造好“村BA”这个IP，需要保护好它的“乡村风味”。不要把露天篮球场改造成封闭的室内球场，不必把球场换成木地板，不要收门票，也不必修建太“豪华”的照明灯光，就让比赛在乡村的环境和空气里进行，才能保持它的特色。
更重要的是，要确保到场人员的安全。一次比赛期间，由于人太多，有一面墙被踩坏，护栏也被压塌了，是张寿双和其他工作人员第一时间发现，抬了一根路灯柱作为加固，才消除了隐患。看台的承重墙需要加固，同时还要修建医疗卫生室和公共厕所，满足球员和观众的需求。
张寿双介绍，在台盘村，约有95%的村民都是苗族，同时还有仡佬族、汉族等做生意的人也在这里居住。目前，村里共有272户，1188人，13家旅馆，二三十家餐馆，大的超市有4家，小卖部约有七八十家。举办篮球赛期间，13家旅馆全部爆满。
据张寿双介绍，台盘村交通便利，地理位置优越，是当地的集镇村。在当地的传统节日“六月六”吃新节，四面八方的人们都要到这里来相聚，举办热闹的盛会，载歌载舞，表达对丰收的祈盼。年轻男女也能借此机会“走寨”，寻找心上人。著名的乡村篮球赛就在这时候举办。球队的主要成员是来自十里八乡的村民，不同地区的篮球爱好者也可以组队。参赛球员也不乏CBA退役球员，身高达2米多，会扣篮。
张寿双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黔东南，每个村寨里举办盛会的时间略有不同，而苗族的节庆日子格外多，常常是一个村子举办完了，另一个村子又开始了。节日、比赛，长久不断，一轮接着一轮。
爆红之后：矩阵直播，实现1 1＞2
据贵州日报报道，贵州省体育局党委书记、局长吴涛，以及多位学界相关人士，都在一定程度上认为“村BA”火遍全网是厚积薄发，也是水到渠成。早在2021年6月，“美丽乡村”篮球联赛就作为贵州全省IP赛事正式推出。今年4月下旬开始，贵州各地共组织民间篮球队2445支，举办比赛4200多场。当地“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每逢节日，人们总爱欢聚一堂，一起举行活动。这为“村BA”热闹的场面打下了文化基础。
当地媒体工作人员张先生向红星新闻记者坦言，此前，他们并没有预料到，这些每年都举办的乡村篮球赛，会如此爆红。在他看来，乡村篮球赛在当地广受欢迎的人气，和民族文化传统，为“村BA”爆红提供了扎实的基础。而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的推特点赞，更是在让“村BA”破圈、推向全世界方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张先生说，以往每当有乡村篮球赛事，当地媒体都会跟进报道。但受限于人力、技术等因素，呈现形式较为单一。当地有一家公司，一直在包揽乡村篮球比赛的直播，主要受众为本地人，观看他们的直播需要付费。摄影师通常只是把摄像机放好，便不再挪动位置，拍摄的角度、镜头变化很少，没有在本地之外收获更大的反响。
摄影师姚顺韦的到来，成为引爆贵州“村BA”的一次意外。“他是被热闹的比赛吸引来的。他的视频画面很专业。人山人海不难拍，难的是像他那样拍出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效果。”张先生说。
“村BA”爆红后，当地官方媒体调配了更多的人力参与乡村篮球赛的报道，微信视频号、抖音号、微博等媒体所属平台矩阵同步直播比赛实况。
张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直播矩阵，就是在现场的摄像机，把信号传送到同一个服务器，这个服务器再把信号分发给不同的直播平台。直播时，这些平台会呈现出从同一角度拍摄到的画面。通过这样的直播矩阵，可以让不同的平台、账号互相引流，把比赛实况推荐给不同的受众，实现“1 1＞2”的效果。例如其中一个媒体账号，由于平时运营较少，掉粉很厉害。8月9日那天，仅直播了1个小时，就涨了几千个粉丝。张先生认为，将来，这个矩阵会越做越大。
抖音平台上，一天直播四五个小时，大约有40万~50万的观看流量。从“六月六”篮球赛到“佛黔协作篮球交流赛”，每场直播的观看量都在增加，账号粉丝数量也以每天7000个到1万个的速度增长。球赛结束后，粉丝数量还在继续增长，但增长速度放缓到每天100个到200个。
8月16日，由台江县融媒体控股的贵州金丝传媒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了中国VBA（即村BA）品牌传播运营中心，计划打通全国，发布不限地域的乡村篮球赛事资讯。目前，运营中心有10多名工作人员，主要规划了“现象分析研究”“赛事资讯发布”“媒体宣传推广”“商务合作发展”“综合协调”“新闻宣传”6个方面的业务。
他们也会注意监测、收集各大媒体发布的报道，收录到“乡村振兴”“产业发展”等专题里，深入挖掘、呈现“村BA”背后的故事。
张先生表示，维护好“村BA”IP的热度，也需要有经常性的、足够多的赛事作为支撑，与体育局方面共同努力，以免IP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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